扬灵是,师弟是,师兄也是。
自心魔境离开后,谢长亭便时时会想,倘若自己当年没有颁布那条“不得妄议同门”的规矩,没有在误伤师兄后夜半登门。
若是没有那些自作多情,是否就不会落到这样同门反目的下场中呢。
离开扬灵所住之处后,谢长亭发现谢诛寰正遣人收拾院子,弄得四处都乱糟糟的。长生堂中打下手的几个人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突然地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都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见他过来,谢诛寰急匆匆地朝他走来。
他神情仍有不舍:“你当真想好了?”
谢长亭点头。
谢诛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用有些粗糙的五指抓着谢长亭的手,顿了又顿,最后道:“……万望珍重。”
从前在凡间时,但凡家中人要出门远行,都会同他说,怀嘉,我明日要去一个如何如何的地方,多少日后便回来了。
毕竟凡人的一生很短,走出千里,便要花去数年。
可如今境遇已大不相同。此番一别,谁也不知往后要去向何方,往后再见,便仅仅能靠“缘”这一字。
时轶则早早地在长生堂门口等着,显然对这样的悲欢离合没有半点兴趣。等谢长亭同谢诛寰道别,走过来时,他问:“你打算做何装扮?”
自心魔境中离开后,凭借那根从玄鉴真人手中拿到的妖骨,谢长亭周身的修为已全然恢复到了受伤前的水平。如若说些流离谷中真有要出世的大机缘,恐怕说的就是它了。
不过在修为恢复之后,秉持着那套“什么样身份的人便穿怎样的衣裳”的理念,他死活也不肯再碰那套罗琦长裙。
在彻底离开长生堂前,谢长亭向谢诛寰借了一面镜子,准备给自己造一副新的易容。
等他朝镜中看去,发现身后的时轶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镜中的他,一脸毫不遮掩的好奇之色。
半晌,时轶开口道:“你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么?”
谢长亭不知他忽然间问这个做什么:“不。”
“难怪你没有半点发觉。”
“?”
时轶松开抱在身前的手。他凑近了一点,盯着镜中谢长亭的脸:“你的样貌……和我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你时,似乎不太一样了。”
谢长亭一愣:“什么?”
他依言朝镜中看去,可始终难以看出自己的样貌到底有何处不同。
时轶仍旧在一旁细细地端详着他。
往日里谢长亭拿着剑时,即便旁人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相貌,也很快便会被他眼中神情与手中青峰的冷意所震慑,从而忘却对方长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现在不拿剑了,再细细看来时,便会觉得美则美矣。
可看得久了,却显得有几分怪异。
倒不是看多了便不好看……
只是。时轶心想。
只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有觉得他好看到“此般地步”么?
不。
绝没有。
他第一次见对方时,开口便是一句“美人”,也不过是油嘴滑舌地夸赞对方两句。
其实从谢长亭在灵虚洞中苏醒的那一日起,时轶便注意到了一件他本人绝不会注意到的事。
他的相貌。
不,说是“周身的气质”更为得当。
谢长亭的相貌与气质,在这短短的数日之内,似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常人极难觉察的变化。
尤其是在离开心魔境后,变得尤为明显。
一种令他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变化。
不过再开口时,仍能觉出他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是你多心。”
谢长亭动了动手,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面孔。
可转过头去,时轶却评价道:“若我是与你相熟的人,我一眼便会觉得你像谢长亭。”
“……”谢长亭,“是吗?”
他平日里一心修道,对于相貌这等身外之事向来不怎么关注。
“但又能明显看出,你与谢长亭并不是同一人。”时轶若有所思,“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若是你想弄清你师门中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不妨就用着这样一张相貌。”
“这样一来,只消你出现在人群中,他们便自然会来接近你。”
谢长亭倒并未想到这一出,但也未再改动自己当下的样貌。他将铜镜留在了原处,又一直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待到目送着谢诛寰带着扬灵等人自长生堂中离去,他才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在此期间,时轶去后院中将巡天带了出来。小马一连七日都未见过主人,反倒只能同那位与它相看两厌的时轶日日相见,脾气愈发暴躁,恨不得将长生堂的后院拆个干净。
一见了谢长亭,巡天就颠颠地跑了过来,贴着他又是亲又是蹭,弄得谢长亭止不住地笑了。
不知为何,即便他此刻做了伪装,巡天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般想着,谢长亭又不由得记起,自他记事起,就总讨各类小动物喜欢这件事来。
严格说来,天马虽是灵马的一种,但多多少少也有妖兽脱不开关系。只因它们极少开化灵智,又只以草木为食,才从修真界中得了个好听的名字“灵物”。
如今他对自己体内的妖骨是一概不知。若是巡天能够开口说话,兴许对方还能告知他一二。
时轶在一旁看着一人一马亲近,口中“啧”了一声。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长生堂外却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喧闹。
“出什么事了?”谢长亭这才将手从巡天厚实的鬃毛中拿了出来。
“不知。”时轶道,“去看看。”
谢长亭便将巡天暂时留在了院中。等一路循着喧闹声过去,才发现一家凡人开的铺子前已经聚满了人。
他拨开人群,朝被他们围在中心的空地上看去,接着便是一怔。
赵闻竹衣衫整齐,面容平和地躺在地上。他双眼静静合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不需要周遭人的喧闹来提醒,谢长亭也清晰地知道,对方的生魂早在心魔境崩塌的那一刻,就已于天地间灰飞烟灭。
毕竟正是他亲手提剑,诛杀了自己师弟。
谢长亭默了默。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一摆。拜妖骨所赐而全然恢复的灵力已然能够为他随心所用。下一刻,周围凡人皆是一声惊呼,纷纷倒退几步。
——方才还在被他们围观的尸首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事有几分蹊跷,不少人都不敢再看热闹,纷纷从铺子前离开了。
铺子老板也是不久前刚在自己院中发现了这具尸首,看打扮,似乎还是仙门中人,生怕自己惹火上身,更是急匆匆地将铺子关了门。
等围观的人散干净了,谢长亭才再度让尸首从原地现形。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赵闻竹。
时轶对赵闻竹没什么兴趣,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他站在一旁,望向谢长亭,试图从他脸上判断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应当是沉痛着的,可当初向赵闻竹下手时却又那般决绝。不曾悲戚,亦不曾怨恨。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缓缓开口道:“那时你为心魔所困,未曾见他情状。金丹一事,你可知……”
“你是说,”时轶道,“他将别人金丹占为己有这一事么?”
谢长亭:“……什么?”
“那日他到无名境中来时,我便觉察到他修为有异。他说他金丹失而复得,是拜他父亲所救,可这天下无人不知,金丹一旦碎裂便不可逆转。”
“若是腹中再结了金丹,那便只可能是以转丹之术,夺取了他人金丹,为自己所用了。”
谢长亭自然听闻过转丹之术。此等术法绝非正道,而是从某些妄图一步登天的魔修中而来,个中手段自然也是血腥至极,生剖活人胸腹等等,不在话下。
他的第一反应仍是不信。或许这天下真有能逆转金丹碎裂之术?毕竟此刻,一颗完完整整的金丹正躺在他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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