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一皱,转向时轶:“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时轶很无辜:“我又怎么了?”
“流离谷中秘境出世,却有数人身死其中,腹中金丹皆不知所踪,连两大宗的弟子都未能逃过其毒手——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早就天下皆知了!”
时轶“啊”了一声,无所谓道:“人不是我杀的。至于他们爱说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那金丹又是怎么一回事?”冯文圣显然也深知金丹碎裂之后,几乎不可能再逆转,更别提是在这短短的半月之中。
谢长亭顿时头疼起来。
与其说他腹中的是金丹,不如说是妖丹更为恰当。可这又要如何向一位不那么相熟的前辈解释?
犯难之际,臂上忽然传来一阵重量。
谢长亭低下头去。时九正挂他胳膊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哥哥,我头发乱了,你带我去梳一梳,好不好?”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令人难以拒绝。
他瞥了一旁的时轶一眼,发现对方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便笑着摸了摸时九的头:“好。”
时九立刻欢天喜地地跳了起来。
殊不知谢长亭此刻也正想找借口从前辈面前脱身。他任由时九拽着自己的手、兴致冲冲地顺着玉阶朝上爬去,一路来到了境中的偏殿里。
在谢长亭的记忆中,百年前的无名境里,这座殿里并没有住人。时轶以及他的几位师叔都住在更深处的别院里。
他原先以为此处会是始终未露面过的玄鉴真人住所,可一进院子,却发现此处明显是女子居所。
时九先他一步跑回房内,不多时,便抱着木梳与铜镜哒哒地跑出来了。
她将木梳递给谢长亭,一面甜甜道:“谢谢哥哥!”
谢长亭接过木梳,接着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铜镜。这面镜子与他当初在灵虚洞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背面同样是见微真人斩妖的人物画。
他不由问道:“你为何要捧着这面鉴妖镜呢?”
时九却“咦”了一声。她道:“哥哥你不知道么?”
“什么?”
“我是妖啊。”时九眨巴着眼睛,将铜镜举到两人面前。
镜中立刻倒映出两人身形。谢长亭心中一跳,清楚地看见,此刻靠在自己身旁的根本不是什么八九岁大的女童,而是一只脖颈弯弯、黑白羽交错,额上一点红的……白鹤。
而他自己虽是人形,却顶着一头银白发丝,头顶还生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谢长亭:“!”
他立刻下意识地想把耳朵挡起来。然而时九已经看见了。她歪了歪头,朝谢长亭头顶看来。
许久,她开口道:“哥哥你果真是半妖。”
“……半妖?”
时九弯了弯嘴角。“当初师父带你回来时,我便觉着你很像是妖族,可你身上又半点妖气也无。”她道,“现在想来,是有人将你的妖骨抽走了。”
此刻她说话的模样又半点也不像一个年幼的孩童了。谢长亭一怔,问她:“你如何知道?”
时九望了眼镜中的自己。
“在我们妖族中,妖骨与人族所谓的‘根骨’是相同的东西。”她认真道,“根骨是先天的资质,妖骨自然也是,是从父族母族中继承而来。”
“寻常妖族失去妖骨后便会死去。可于半妖而言,抽去妖骨后,便只会像寻常人族一般。除却在修行上会有难处以外,并不会有其他异处。”
谢长亭:“全无异处?”
“是。”时九点点头,“就连本人也不会有任何觉察。”
“……其余人也看不出来?”
时九摇头。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她道,“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想亲近你。唔,想必其余妖族也是如此。许是与血脉有关吧。”
“但此事与根骨无关。妖族不能看出你身为同族,人族更是绝无可能了。”
“除非……”
顿了一下,她说:“除非……一开始便知情。”
谢长亭默了默。
拿着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片刻后,又落在他头上。他问:“那你们妖族要如何修行?”
“是我们妖族啦!”时九指正他道,又说,“人族是如何修行的,妖族便是如何修行的,无非就是心与天地合。你从前是如何修行的,往后便如何就是。”
“不过人族中总是流传着妖族皆是邪魔的传言——妖族中的确有吸食他人精魄而修行者,但那些都是少数。人族中不也有妄图走捷径而夺取他人修为者么?又怎能五十步而笑百步?不过是非我族类,便妄下杀手——”
她越说语气便越激动,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是艳丽璀璨的红,却又忽然间生生止住。
片刻后,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望向谢长亭,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小女孩的模样。
“我……”时九道,“没有吓着你吧?”
谢长亭摇头。
时九这才松了口气。她重新笑了起来:“修行之事便是那样啦。到了一定境界后,便可主动化形。你如今看到的便是我化形后的模样。”
“不过于半妖而言,你们生来便是半人半妖的模样,应当没有化形这一步。唔,只会在身上保有部分妖族的特征。你平日里将耳朵尾巴和爪子收好,妖气敛住,便不会有人觉察到你是妖的。我从前认识的几位半妖都是这么掩藏自己身份的。”
时九说得投入,谢长亭却有所思。他目光落在时九手中的铜镜上,许久,开口道:“你为何……不用寻常铜镜呢?”
时九似是未料到他会忽然这么问,蓦地愣住。她问:“哥哥,你为何要这么问?”
“是妖族平日里忌讳露出原身么?”
时九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她咬了咬嘴唇:“不是。”
似乎是难以启齿,时九深吸了一口气。
“我师父从未将此事告知他人。”她道,“他觉得若是你当真好奇,好奇他为何会对你师兄师弟下手,他亦不会告知于你,而是会令你亲自来问我。”
“你应当也很好奇吧。为何我想看自己原身如何,却不在此地化出原身,而是要透过这样一面鉴妖镜来看。”
“因为我……我化不出原身。”
“师父在无名境中设下了护持。一旦离开这护持,我顷刻间便会现出原身。我只有在境中时,才得以始终保持人形。”
“哥哥,你知道么?”她呆呆望向谢长亭,“我们妖族修为不足,是化不出人形的。我已经没有妖力再化人形了。”
谢长亭听得云里雾里。可时九的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慢慢将手中的铜镜朝下挪去,对准了自己胸腹。
与此同时,镜中白鹤的身上赫然现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伤处早已愈合,可丑陋的疤痕却留在了那些漂亮的白羽之间,几乎将她整个人分作两半。
谢长亭心中一震。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
时九也跟着伸手,搭上他的手背。
灵力顺着她的手腕渡入她体内。此时此刻,谢长亭终于觉察到,时九身体中竟然是空空如也。
没有灵脉。
亦没有妖丹。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过。谢长亭愕然抬眼。
“哥哥……”温热的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手背上,时九委屈至极地开口道,“当初我遭遇不测,险些身死,我师父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可……可千万不要讨厌他。我师父可好了。他待我很好,他救过我,亦救过许多人。他从未想过要伤你。他厌恶你师门,但从未厌恶过你。他说你拿着他锻过的剑,他看见第一眼便觉得很喜欢你。”
院中一片寂静。
谢长亭握着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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