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亭与师父同游,双目一闭一睁, 便已至十日程外的仙盟;路遇极寒,船行不前, 真人只消弹指一挥, 千里之境便雪融冰消。幼时他曾真心实意地以为师父便是天上来的仙人, 后来才知道, 见微真人离步入飞升前境,还差了几步之遥。
而此时此刻,已闭关四载有余的见微真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他此刻并未释放出一丝一毫的灵力,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却令跪倒在地的赵识君连头也抬不起来。赵识君此刻思绪分乱如麻,背后汗湿淋漓,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哪怕是方才险些被时轶掐死时,他也未曾怕到如此地步。
“师父……”赵识君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开口道,“您……为何,忽然出关……”
“恭……恭贺师父,道法大……大成……”
破碎的言语滚落在空荡荡的地宫之内,无人应答。
“我……”
过了许久,赵识君又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来。
他像是终于崩溃,一下叩首于地,哀声道:“父……亲,我……已……知错……”
“任凭……处置……”
见微真人仍未言语,甚至未曾看他一眼。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狼籍,朝地宫深处的两人看了一眼。苍劲、锐利的视线在谢长亭脸上停住,那一瞬间,他觉得对方认出了自己,可紧接着,那道视线便掠过了他,定定地落在了时轶身上。
时轶毫无顾忌地抬眼,回视着对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对面的这个人让他不受控制地想笑,但最终神情还是归于平静。
接着,又眉头一皱,将身旁欲上前一步的谢长亭一把拉住。
而与此同时,见对方许久没有回应,赵识君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恐惧。他手脚并用,向见微真人所在之处爬了两步,泣不成声道:“父……亲,师、师父,我已知错……我断不该,妒忌同门……更不应……对闻竹动手……那日是、是我,是我撺掇他猎杀无辜妖物,是我眼见他行转丹之术而未阻止,是我将机缘出世一事告知于他,致他莽撞入境、为心魔所噬……”
见微真人目光顿了一顿,终于将视线从时轶身上挪开。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赵识君。
见微真人愈是一言不发,赵识君心中的恐惧便愈增一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师、师父,是我……是我那日,推长亭替我挡剑……是我早有筹谋,陷害师弟……”
见微真人静静地看着他。
“你已魔脉噬心。”许久,他终于开口,话音不悲不喜,无哀无愁。
赵识君浑身一抖。
许久,他口中发出一声似哀嚎又似苦笑的混浊声响,手脚力气全无,瘫软在地。
一道无形灵力荡来,瞬间将他缚住。见微真人眼神一动,赵识君便飞身撞向地宫石壁,又猛地坠在地上。
他垂下头,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你既已知错,”见微真人依旧负手而立,“便早该清楚,上善门中容不下这等行径。”
此时此刻,玉剑仍被他持在手中,然而玉剑剑影早已拔地而起。八道剑影似有似无,列作一圈,每道剑的剑尖都瞄向了赵识君。
赵识君绝望合眼,终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
他又怎知见微真人今日忽然出关,门中上下,近日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否则他又怎敢在他父亲,这位修真界第一大乘境者面前开启地宫之阵。
果不其然,只一眼,真人便看透他此刻状况——魔脉噬心,回天乏术。
可他又岂是到了如今,才走到这般万劫不复的地步?
“十年……”赵识君合着眼,喃喃道,“十年前,我便发觉……修为止步不前……”
“我幼时,门中试炼,回回拔得头筹……到了少年,修为却无论如何,不得半分精进……”
“那时……你只见长亭师弟,我与赵闻竹虽挂名在你座下,一年半载,却连你的面都见不上,我又怎敢告知于你……此事……”
玉剑剑影光华流转,笔直地悬在赵识君头顶。
寒意入骨。赵识君猛地喘了口气,哆嗦着继续道:“我翻查古籍,书中竟道我心中道心不纯,有染魔念……可我一心向道,心中又怎会平白无故诞出魔念?!可现实便是如此……”
“我那时早知……我这一生,都再飞升不得……”
“我的修为,便到此为止了……除非,除非我任其入魔,方可有……有一线生机……”
玉剑剑影停在半空。
见微真人神情未变,一言不发。
一旁却传来“嗤”的一声。
赵识君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一旁的时轶笑容满面地望向自己:“平白无故?赵识君,你可真能替自己洗刷——你低头看看自己,你浑身上下,哪里写着你的一心向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这话的人恐怕不知道,天下还有你这等连死了都嘴硬的玩意。”
“你!你……”
“我?我如何?”时轶对那八道剑影视若无睹,语气中没有半分惧意,“你心中若真是澄澈一片,魔念又自何而起?难不成你还是——天生魔脉?”
赵识君被他刺了两句,一时间连浑身的伤痛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瞪大双眼,挣扎着便要起身,可嘴里又吐出一口暗血来。
与此同时,一旁始终安静的见微真人,衣角忽然间一动。
他向前跨了半步。
一瞬间,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赵识君。”
见微真人再开口,语气平静,似心中已有定论。
谢长亭一半身体被时轶制住,眼带着几分迫切,抬头朝见微真人方向望去。
从方才起,他便始终未曾出声,只是听师兄向师父痛哭流涕地倾吐杀业厚重。明明每一个字都与他有关,可听上去却又那么遥远,就好似仅是前世之事,与今生皆已尘缘了断。
而他师父听完,居然反应也同他一模一样,连半分喜怒都不形于色。
真人曾向他言,若要心与天合,则必要剥离心中全部凡世俗情。父母兄弟,亲朋旧友,皆是身外之情,不因有爱,不因有恨,方可令心中澄澈。
至于他自己,更是从来如此。
即便此刻,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怒意。但悬在顶上的玉剑剑影随之一动,早已杀意盎然。
见微真人似乎并不想令此事公诸天下,但也的的确确如谢长亭所料,没有半分包庇之意。
——他是想立下杀手,将自己亲徒、亲子,斩杀当场!
谢长亭愕然。
可若是如此,自己所作所为,便全无意义了。
他立刻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一回头,时轶正眼含笑意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神情好似在说:你不让我杀他,也是总有人要杀他的。
——他似乎早有预料,在谢长亭开口前的一瞬间,便在其身上下了噤声之术。
时轶根本不在乎天下人如何妄议自己。比起如此,他更想亲眼看见赵识君如何身死此地。
剑意悬顶,寒气逼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赵识君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他的手、脚都像是不会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眼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目光落在地宫那头的白衣人身上。
像是看花了眼,又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在临死前的狂乱错觉中,赵识君亲眼看见,对方开口向见微真人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那口型一张一合,分明叫的是——“师父”!
那一瞬间,过往与当下混乱地重叠在他眼前。京城夜游,救下年幼孩童;入门修行,拜入真人座下;同过山水,畅谈天下大道……今生桩桩件件,前尘旧事,一并浮于眼前。而每一张师弟的面庞,沉静的、秀美的、坚忍的,又或是月色沐身、最终向他微微一笑的……在生死当前的一瞬间,全部重叠在对面熟悉又陌生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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