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卫东观察力强,看出来这两个孩子在暗中传递什么信息,便伸手去夹了一块鱿鱼放在碗里,胳膊刚好挡住了许愿的视线。
他放下碗,拿出了点儿长辈的威严,厉声问道:“原曜,有什么事儿要说吗?”
完蛋,玩儿脱了。
原曜暗叫不好,正在想怎么开口,感觉小腿一热,旁边有人的小腿摩擦着他的,像求饶的小猫在挠人,温温热热的,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腿上不知好歹地蹭。
明明知道许愿只是在求情,但偏偏这个动作就有点儿不可描述的意味。
原曜手臂用力,收了收虎口,把差点儿没拿稳的饭碗端好,看了一眼许愿。
许愿表面上特别认真地在夹骨碟里煮得软糯的南瓜,夹了好几筷子都夹不上来,他仿佛才感受到原曜的注视,稍稍侧过脸,也没停下腿上的动作,看了原曜一眼。
眼睛一大,眼睛就会说话了。
许愿不是三白眼,瞳孔颜色偏浅,不近视的眼睛也通透,饭厅灯光一照就宛如泛泪光,看着更招人疼。
许愿又换了个姿势,撑着胳膊,冲原曜礼貌微笑。
我求求你了。
许愿这么一出,弄得原曜从不死机的大脑直接卡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但原曜也没有动,就任由他胡乱出牌,都是些邪火旺的少年人,要不是知道许愿是个不开窍的人,他差不多该往别的地方想了。
原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岚贞手一抖,木筷没能夹住大闸蟹肥美的蟹腿,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于岚贞把凳子稍微往后挪了点儿,俯下身子弯腰去捡。
许愿在假装认真埋头吃饭,没注意到他妈的动静,但原曜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的,反应够快,一下子把自己僵住的腿收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还跟着于岚贞看地上的蟹腿,随了句:“好捡么岚姨?”
“好捡。”
起来之后,于岚贞用餐巾纸包着蟹腿,把纸团往垃圾桶里扔,扔完回头冲着许愿说:“你踢人家原曜干什么?”
“我……”米饭噎在许愿喉咙管里,咽不下去似的,咳出来肯定就喷原曜脸上。
“我去帮许叔洗碗。”原曜打断他的话,把桌上的空碗都收起来,站直身体,还冲许愿抬了下下巴,“你还要吃?”
“要吃要吃。”许愿确实没吃饱,见原曜给自己解围了,连忙跟小猴子似的顺着杆下。
没几分钟,许卫东就像是被原曜赶出来了,一边解开腰间的围裙,一边欣慰笑道:“原曜这孩子真是勤快啊,让他别忙活了还非要洗碗。欸,许愿,你俩平时做饭吃吗?”
许愿手里还有个才剥开的柚子,费劲得很。
听他爸说的这不食高三烟火的言论,许愿直接翻了个白眼,哼道:“我们都快冲刺百天了,还真没精力做饭,都在学校吃。有时候饿了就加个餐,叫个外卖打个包什么的。”
许卫东“哦”一声,笑得眯眯眼,和许愿同款的高鼻梁皱起来,冲厨房侧了侧脸。
他意有所指:“那你带原曜去社区吃过没?”
家属区的配套设施还算完善,医务室、小卖部、服务中心应有尽有,服务中心旁边有家小饭馆,老板娘是外地嫁过来的,从新婚少女到人母,这一开就是十几年。
饭馆不卖大菜,几乎只卖面条、小炒,许愿初三中考那段时间疯狂长个儿,每晚下了晚自习都要去饭馆要一份芽菜炒饭,碗底有巴掌那么大,还得加个油浸浸的大鸡排。
那会儿,吃夜宵是许愿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总是顶着月光奔跑去饭馆,祈求自己再长高那么一点点儿。那时候的许愿还是奏效的,初三暑假一结束,许愿发现自己能和他爸平着互相瞪对方了。
那家饭馆不但有许愿的回忆,也有原曜的。
小时候,因为蓝天幼儿园在旁边,也没什么外来的学生,社会新闻也没现在这么情况复杂,一到了放学的时间,校门口全是半大的小孩子,跟小蚂蚁搬家似的,一个牵着另一个,等着家长来领,没人管的就自己回去,他和原曜就是其中的两个。
那天他和原曜正处于休战期,谁也不乐意搭理谁,只是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家属院走,一路过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就看见饭馆里有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吵架,男的气得脸红脖子粗,女的边哭边骂,那时候饭馆老板娘也才结婚不久,没什么劝架的经验,提着一身不太应景的大红裙子,急得去旁边社区中心叫人过来。
那年凤凰山脚下种满了栀子花,雪白、纯洁,花一盛开,下雪似的,空气中时刻漂浮着栀子花香。
原曜那时候太小了,还瘦瘦的,小得根本无能为力,肩膀弱得扛不起任何东西。他只能停下脚步,表情呆滞地盯着他爹妈,看上去甚至有点儿木讷,闻不到花香。
那会儿他们好像才上中班,那也是许愿第一次对“吵架”这个词语有概念。
再后来,原曜走了,许愿也长大了点,有一次学课文,偶然间学到了栀子花,语文老师说它代表长久、永恒的爱。
许愿一闭眼,想起那次放学后吵闹的饭馆,又觉得好像不是的。
“没,我还记得原叔叔那次呢。”许愿声儿压得特别小,“你忘了?”
那次原曜他爹妈没动手打架,但是又吵又哭的,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也预料到两个人要离婚,每家都有长舌的人,说话也不知道避开小孩,结果第二天一上课,幼儿园里好几个屁大点的孩子冲着原曜重复那些大人说的话。
许愿紧张地在袖口里搅动手指,盯着被伤害的人。
他以为原曜会一个暴起拿彩色塑料凳子拼命开他们的瓢,但原曜没有。
他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呆愣愣地坐在小凳子上,过了几分钟才低头,转过身去,偷偷地,拿袖口擦眼眶再也盛不住的眼泪。
“行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小没良心的,这你都记得住?原曜也还记得?”许卫东抬手想揪他儿子脸蛋一把,结果人往后仰了一下,不让揪。
“记得吧。这种事儿都是伴随一生的,哪能忘记啊。”
许愿偷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默默洗碗的高大背影,心里忽然像有根鞭子,抽得他疼。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那个默默转身躲着哭的背影特别小,还抖呢,像抖了一地冰凉凉的雪花。
盯了一会儿,原曜的背影变成重影了,许愿眯了眯眼,往前走一步,想把人看得再清楚一点。
原曜恰恰也是这个时候转身。
他手上的洗洁精泡沫才刚刚洗干净,掌心里全是水珠,腰间没系围裙,衣服却半点儿没沾上,一尘不染的,和他这个人一样。
他抬头往客厅望,也看到了许愿。
盯着自己发呆的许愿。
许愿触电似的一怔,想要赶紧挪开目光,但很明显已经来不及了。结果原曜没挑衅他,也没冲他用眼神竖中指,反而笑了,笑得好像和以往有点儿不一样。
“啊……”
许愿猛地转身,迎面又撞上拿着遥控板的亲爹,耳朵红得像充血了,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味儿?谁家又种了栀子花啊。”
“没吧?”
“真有。”
“嗬,”许卫东一脸懵逼地跟着动鼻子,手里抄着本军事杂志,双手被在身后,从一楼客厅的阳台往外望,“我儿子怎么长一狗鼻子。我怎么没闻到呢?这季节哪儿来栀子花啊。”
洗完碗之后,许卫东和于岚贞知道两个孩子要开始复习看书了,便商量着一起出门散散步,消消食。太久没有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夫妻俩一时间还有点儿不习惯这样慢慢的节奏。
许愿在客厅里陪他*妈聊了一会儿天,就被于岚贞赶回了房间里关上门攻克理综。原曜犯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回房间,看见许卫东正站在卧室里。
“许叔。”原曜对许家能够收留他这点是非常感激的。
“你坐,”招呼着他坐下,许卫东坐上了书桌前的软凳,“你岚姨也跟我说了,说家属区里的人都说你们俩关系不太好,班主任也来电话说在学校里相处也不太愉快。但叔叔想,你肯定有你的原因。”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