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离着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院子里,院子往在深处走,就是茂密的树林和大山。
他们曾经住在靠海的大城市里,从没有见过这样巍峨的大山和绵密的树林,他朝大山投去敬畏的一眼,随后尊崇人类的本能,第二天就去征服大山去了。
到了这里后,他们就不怎么饿肚子了,在大城市里食物都是分配的,但偶尔也有乡村里吃不到的东西,比如含在嘴里会疯狂跳动的糖果,扭一扭的夹心饼干,还有卷在一起像长舌头一样的泡泡糖。
不过,他过得还是很欢快的。
隔了段时间,会有车运来一些必需品,偶尔会有个看起来气质很好的叔叔,来找妈妈。
他从小就机灵,一看就知道那个叔叔很厉害,可能就比爸爸差一点。
有段时间他特别想要弄个树屋,于是趁那个叔叔来的时候,一把抱着那叔叔的小腿摇了半天,直到叔叔笑了,随后就开来一辆军用卡车,要比之前见的小很多,大概是装物品的吧,下来两个军人,拿着木板和钉子爬上后院的树敲敲打打,一个下午的时间,树屋就做成了。
不过没多久,那个树屋就成了哥哥藏东西的地方,因为到了夏天,树叶繁茂的时候,树屋就被遮住了,除开他们家人,还有那个叔叔和做树屋的军人,没有人知道那里有树屋。
后来运军需品的车没有来了,那个穿军装的叔叔,也没有来了,好像是出事了,经常能看见天上有飞机飞过。妈妈每天出门,走很久很久走到山底下等消息,他饿得浑身哆嗦,抱着哥哥哭,这时候阳哥哥来了,像是黑暗里一道光,赶着大牛拖来了食物,他们撑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他努力想,看着布满繁星的天空,拉着哥哥的手在崎岖不平的道路朝前走着,后来像是漫长的黑暗,明明才来到这里的时候全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在那之后全成了一团团挥之不去的浓雾。
是了,就是那一天。
那个年轻女人来到家的那天。
***
那个长着一张圆脸的年轻女人,最爱扎着两条小辫子,她以前也经常来。妈妈说她是大学生,她住在镇子前端不到五分钟的筒子楼里,那个筒子楼里全住满了和他们一样来自大城市的学生,都是和他们一样,来度假的。
但哥哥说那个女人不是来自大城市的,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南方某省的口音,偶尔不经意间还会冒出土话来。那个省很穷,应该说是那个时候,所有的地方都穷,而那个地方更穷。
女人应该来自那里。
可那个年轻女人却很奇怪,她非要说她来自某个家族,家里有庞大的宅院,和数不完的仆人。其他人听说家族的名字,立刻就露出一脸诚惶诚恐又谄媚的表情。每次读书会那女人总会有数不清的附和声,更加让人迷惑的是,不仅仅是筒子楼里的学生,时间久了,就连村子里的人也听她的话。
他那时候有些奇怪,懵懵懂懂地问哥哥,那不就是他们家吗?
第482章 残缺器官的遗体(一百二十四)游戏
哥哥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因为哥哥的表情很吓人,所以他紧紧闭住嘴,再也不说,以至于后来说的时候,所有人都讥笑他们骗人。
他偏了偏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哥哥,路上的风吹拂着哥哥的刘海,露出那双忧伤的眼睛,他忍不住心想,如果说了,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哥哥和阳哥哥一起去参加读书会了,他就和阿黄上山抓了很多又肥又大的知了。
他最喜欢吃炸虫子了,把虫子裹着豆粉朝烧热的油里一扔,噼里啪啦一阵响,光是香气就能让他流口水。想着想着,口水就往拼命往两颊钻,他加快了脚步,叫着阿黄,飞快地迈动双腿往小屋跑。
还没进屋,就瞧见了年轻女人的跟班,年轻女人在邀请妈妈参加一个聚会,妈妈不愿意,但经不起对方盛情邀约。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觉得很不安,他拉住妈妈的手,不想妈妈去。
妈妈就把他抱在怀里,坐上开来的轿车。那轿车里面有股子难闻的骚臭味,不太像是羊的,要比羊骚味淡一点,他趴在窗户上看着越来越远的庭院,任凭车碾过地上的碎石颠来颠去。
路好像很远,要穿过密布的森林,那里是他一直不敢去的地方,里面有可怕的吃小孩的野兽,他不禁抓住了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永远都是暖呼呼的,有点潮湿,摸着很舒服。可那天妈妈的手,越来越凉,到最后都冰冷了,湿乎乎的全是冷汗,他迷惑地抬起头,对上妈妈惊慌的目光。
发现自己在看,妈妈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脸上换上温柔的笑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一团团黑色的烟雾笼罩像谜纱一样,把脑子里塞得满满的,不一样的军用卡车,异国的面孔,听不懂的语言,像闪电在翻腾的黑色浓云里穿来穿去,他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噩梦。
在那之后回到家,哥哥问他他们去做了什么,他仔细想了想,从黑色的迷雾里牵出线头:“和妈妈玩捉迷藏。”
躲在柜子里面,得数数,数到一百,然后就去找妈妈。可是有好多人,好多好多的声音,急得他满头大汗,却怎么也数不到一百。
他说完抬起头,哥哥却哭了,脸上全是眼泪,手指紧紧抓着床单,指甲变得森白。
就像现在一样,哥哥的指甲白得惊人。
***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脚感到了酸麻,终于哥哥停住了,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大树下。
他被哥哥高高地举起来,然后他看见断掉的绳子,他伸出手抓住了绳结,灵活地爬了上去,钻进了树屋。
里面藏满了哥哥的宝贝,有书,有爸爸寄来的信,还有阳哥哥用干草编的蚱蜢……
***
那天深夜,哥哥和阳哥哥跑了出去,他留在家里照顾妈妈,妈妈全身都是汗,脸上惨白,嘴唇也起了一层层的皮。他乖乖地端着盆水,学着平时妈妈照顾他一样,把小帕子浸湿,然后叠成长方块放在妈妈的额头上。
妈妈拉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喘着气。
他心里觉得很慌又很无助,只好把脑袋放在妈妈的胸前,感觉着妈妈上下起伏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他那颗慌乱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
他伸出小手,轻轻拍着妈妈的手臂,学着妈妈唱的安眠曲小声哼了起来。可能是调子太过于奇怪,妈妈笑了,终于笑了,她也张开嘴慢慢地哼了起来。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揽住妈妈的脖子:“妈妈,要快好起来。”
妈妈摸着他的额头,良久,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撑起身子,想要亲亲妈妈的脸蛋,就在这时候,门被重重地推开,哥哥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手里提着黑色的冲锋枪。
***
以前在大城市的时候,他见过很多枪,有巴掌大的,有挂在身上的,还有装载在卡车上,无一例外都有黑洞洞的枪口,像蛇一样冰冷,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响,冒着刺鼻的浓烟。
曾经有段日子,父母都很忙,所以他必须跟屁虫一样跟着哥哥。
哥哥会在每周末去一栋守备森严的建筑,据说是练把,那时候很多少爷小姐都沉迷这项国际运动。
他就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着,工作人员会给他一些杂志看,杂志上大多数是图片,偶尔会有吹牛的少爷小姐多嘴几句,于是他不知不觉从杂志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认识了枪的构造,哪里是发射机定位销,怎么换弹夹,每种不同枪械的保险位置……
当然,这时候他是无意识的,年纪还小,更何况没有碰到过实物,就算在电视图片上看过千百次,也只有刻板的印象。
现在见到实物,冰冷的触感握在手里,感受着专属于金属的棱角,心中会有小小的震撼,于是每当碰到不同的地方,脑海里就会像走马灯一样自动浮现不同的名词:半自动步枪,瞄准器,机头,枪管,扳机……直到他摸到枪身有个十字的标志……
他抬起头,看见哥哥像大海一样苍蓝的眼睛一点点被猩红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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