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人了。
闻楚领了命去送姐姐出京,只是他前脚才刚出宫,后脚潜华帝便病了。
不知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还是落了风寒,才不过短短半日,已是咳得厉害,喝了药便在御帐中沉沉睡去。
齐皇后、温贵妃、景妃、宸妃都亲来侍疾,连就在慈安宫不出的王太后也被惊动,命身边的嬷嬷亲自来瞧了潜华帝病势如何,又吩咐了他们贴身的奴婢,小心仔细伺候主子。
只是要离去时,那位慈安宫来的嬷嬷却是和青岩道:“谢公公,太后娘娘请您跟老身往慈安宫去一趟。”
青岩闻言一愣,心里虽然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却不敢违抗王太后的旨意,只得把养心殿里的事暂时吩咐交给了漱青,便跟着那老嬷嬷走了。
一路无话,青岩跟着那老嬷嬷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慈安宫。
这里远不如养心殿的小花园修剪的那般精心,要入冬的时节,落叶萧萧,庭中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进了正殿,殿中燃着檀香,太后端坐上首,青岩不敢抬头去看,只是跪下叩了首道:“小的谢青岩给太后娘娘请安。”
上头良久无声。
青岩也只得这么叩首伏地跪着,跪的背脊僵硬,两腿酸麻,王太后却也还是没有叫他起来。
王太后道:“哀家早听说过,你是当年商有鉴亲自调|教的,他亲自破格提了你从御马监进养心殿伺候皇帝,又收了你做徒弟,后来皇帝遣你去了楚儿身边伺候,你一伺候就是七年,楚儿出了宫,你便回了养心殿,罕沙六部叛乱,你毛遂自荐做了监军太监,立了大功,回来便得了皇帝重用,进了司礼监,如今你师父老了,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头一等得用的人了,哀家说得对不对?”
青岩听她把自己经历如此如数家珍,背后却是起了冷汗。
只能仍伏地跪着,恭声道:“是……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圣眷恩隆,小的……”
王太后却淡淡道:“哀家不是皇帝,不吃这一套,这些话,你留着回去跟皇帝说吧,哀家不爱听。”
青岩一哽,只得住了嘴。
“你确实是个有本事、有胆魄的,无怪皇帝重用你。”王太后道,“只是年纪太轻,到底是眼皮子浅了些,只知道为了讨好皇帝,一味纵着皇帝胡来,才致皇帝伤了身子,皇帝不责罚你,哀家却不能不教训你,否则你如今已经是皇帝身边的头领内侍,连你都不懂事,皇帝身边以后还有谁懂事?”
“桂顺,拖下去,打十大板。”
一个身圆力壮的老内侍道:“是。”
青岩就这么被架出了慈安宫正殿,在殿门前被那老内侍按在春凳上,那内侍道:“谢公公,得罪了。”
语罢,板子便一下下落下在他臀顶后腰上。
宫里打板子从来不是闹着玩的,这东西听着寻常,其实打轻打重,全在行刑的人手底下,主子要是不想你死,七八十板子下去还能活命的有,主子要是不留情面,二三十板子下去便一命呜呼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王太后明显是不想他死的,只罚了十板子,那老太监下手也没太狠,虽然每一下都疼的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然而十板子打完,他仍是勉力从春凳上爬了起来。
青岩强忍着疼痛,进了正殿,跪下道:“小的谢太后娘娘责罚,太后娘娘的提点,小的以后一定谨记在心。”
倒把王太后弄得一愣。
寻常打了板子的奴婢,一般都是疼的没法从春凳上起身,从前都得连人带凳抬了进来谢罚的,这位倒是头一个自己走进来,还能跪下谢罚的。
王太后一时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哀家知道,你师父就是因为劝诫皇帝,才被皇帝打发出去的,你们看在眼里,难免都引以为诫,不敢再劝皇帝,但为人臣者,不能因为君上不喜,便一味捡些讨好奉承的话,纵着君上随心所欲,此乃奸佞所为。”
“内侍虽是宦臣,可宦臣也是臣,史册上有崔让元、何孝等遗臭万年、为人唾骂的奸宦,也有如甘庆、王克等忠心辅佐、流芳千古的宦官,你师父老了,往后你是皇帝身边头一个得用的,你做不成甘庆、王克,哀家不会怪你,可你若要效仿崔让元、何孝之辈,哀家必不容你,你可记住了吗?”
青岩道:“是,小的记住了。”
王太后见他受了罚,仍然行止有据,不失斯文,并无怨愤之色,方才听她教训,也是恭恭敬敬洗耳听着,面上虽不露,心里倒是也的确生了点赞赏之心。
王太后道:“后妃不可在养心殿过夜,这是太|祖时便留下的规矩,不能废了,那些虚耗底子的伤身丹药,也不能纵着皇帝用太多,往后皇帝若再这般胡来,哀家也不能不管了,你若劝了无用,便叫人来慈安宫告诉哀家,哀家自会亲自劝诫皇帝,皇帝若是迁怒于你,哀家也会保你周全,不叫你因此落罪。”
青岩道:“谢太后娘娘慈恩。”
王太后颔首,道:“桂顺,赐药。”
那方才行刑的老太监道:“是。”
语罢递了个白瓷瓶子给青岩,道:“一日两次,涂于伤处,三日便可见好。”
青岩接了瓶子,心中却不由得想,这样罚得有理有据,又能深谙打一棍子就给两颗甜枣的训狗道理,若是换了旁的奴婢,只怕听了太后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定要愧悔莫名,五体投地了。
她方才那番大道理倒是说得漂亮,只是听在如今的青岩耳里,已和放屁没什么区别了。
当初潜华帝夫妻下毒之事,究竟与太后有关无关,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已经查了许久,却始终不可知其真相。
对王太后其人,青岩心里或有感激她当初身为长嫂、教养王爷长大的恩情,可也有怨怼她把王爷教成了那样的性子,倘若她真是一心为了王爷好,为何王爷是那样光风霁月,半点不为自己打算的性子,同样是她教养的潜华帝,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她当初那样教王爷……还有那箱梅子,究竟是何用心,青岩已不想细究了。
王太后目送着年轻的内侍离去,忽然长长叹了一声。
老太监桂顺柔声道:“太后娘娘怎么叹气了,可是有什么还没说完的?那老奴去把谢公公叫回来?”
王太后道:“不必,该说的都说完了,只是把这孩子罚了一顿,哀家心里也有些过不去,说到底,哀家何尝不知,他也是冤枉,皇帝如今乾纲独断,的确不是你们这些内侍能劝的住的,但哀家却又不得不罚他。”
“皇帝如今是九五至尊,哀家只能提点,不能责罚,可若是提点有用,皇后便不会受冷落,商有鉴也不会出宫了,何况……哀家又何尝不知,皇帝……是个心狠记仇的,当年先帝和哀家偏疼太子,他心里怨了我们多少年?他的疑心又重,不喜欢后宫过问朝政,从前他登基时,对王家何等打压防备?又对鸣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色里却是带上了几分哀然。
桂顺伺候了王太后几十年,当然知道“鸣儿”说的是谁,一时眼皮子跳了跳,也不敢接话。
王太后良久才继续道:“哀家这些年来,避在慈安宫不出,六宫事务,全数交给皇后,前朝的事,也从不过问,他这才渐渐消了疑心,肯放过王家,可惜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却是没从哀家身上看见半点教训,这些年来齐家张扬跋扈,皇后的哥哥又是个蠢的,哀家看着齐家只怕就要步当年我王家的后尘,却也管不得了,连皇帝是哀家自己的亲儿子,哀家尚且都管不得,何况齐家呢?”
王太后叹道:“谢青岩,是个能用的,又忠心谨慎,他是没什么过错,但他是皇帝的近侍,哀家只有罚了他,才是罚了皇帝,才能警醒皇帝,否则皇帝只怕真要以为哀家休养了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便会眼睁睁纵着他任意胡来了。”
桂顺道:“太后娘娘贤明,既然如此,可要私底下再赏谢公公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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