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第一日,功课是扎马步,师父倒不必费心教什么,这事儿主要是费徒弟。
德喜等人都是宫中内侍,只在内书堂学过认字,从前可没见过这样习武场面,因此都颇觉新奇,见那孔师父生的勇武,又听说他是禁军教头,不免心生敬仰,个个都十分殷勤,给孔教头在院子里搬了长椅,又上了茶水点心,一个个凑在旁边看的起劲。
孔教头倒也不受用那些吃食,只是两手撑腿,端坐在廊下,闭目养神。
初春天气转暖,但也仍存了几分薄寒,奴才们都不乐意在外面呆太久,孔教头却不知已叫闻楚在这,扎了多久马步了。
青岩回来时,看见那个小小身影立在庭中,心里说不上是惊讶还是费解——
闻楚倒还真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认真的。
孔教头并没有因为闻楚是皇子,年纪也大了,便放低标准,不过他瞧着,倒的确是满脸的严师样子。
青岩回来前听商大伴说,这位孔教头早年在辽东一带的军营中,也是威名赫赫的,只是并不是擅于领兵打仗的那种威名。
孔教头并无将才,当年也只做到个百夫长,武勇却远胜常人,据说曾以一己力敌敌军百人,两军交战每每杀将起来,总是他在哪里,哪里便士气高涨。
因此后来孔教头因肩伤卸甲,便被请回京城做了禁军教头,也曾带出过不少人才,因此虽无爵位,官职也不大,在军中却颇得人望。
潜华帝能想到把他派来,给闻楚单独做武学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青岩倒是觉得,潜华帝的拳拳父爱里,到底有没有掺杂别的考量,其实也颇耐人寻味。
毕竟孔教头能教闻楚习武强身,却教不了他行兵打仗、运筹帷幄。
……也有可能是他多心了。
这三年来,他每每行一步想十步,难免杯弓蛇影。
日子像是一页页翻过的书,不留神间便哗啦啦的过去了,很快春日结束,入了初夏,大约是那膳方青岩的确费了心思,闻楚也听话的好好吃着,又有孔教头教着习武,几乎寒暑不辍。
短短小半年的功夫,闻楚的个头便肉眼可见的蹿高了一截,从前青岩还能清楚的看见闻楚的头顶,如今却已经有些费劲了。
闻楚个头长得高了,身量也不再似原来那样单薄,起码瞧着有个俊俏小少年的模样了,而不再是当初风一吹就能歪三尺的豆芽菜形容。
青岩当然是欣慰的,起码他的功夫没有白费,但看着七皇子那张脸一日日长得舒展开来,他又总会恍神——
实在是太像了。
真不知等他长大成人后,会和王爷像成什么样子。
青岩每次生出这种感慨,且发现自己忍不住盯着闻楚的脸打量了许久时,回过神来,都会忍不住产生一种愧疚的感觉,他当然知道这种愧疚感是因何而来。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青岩就会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他是重回到这深宫里做什么的,又是为什么把这仇人的儿子当作主子伺候。
他绝不能因为闻楚长得和王爷相似了些、过了两天安生舒坦日子,就忘了本心,他可不是为了和闻楚以后荣华富贵,才留在这深宫里为奴为婢的——
而若有朝一日,他真忘却初心,将来与王爷在黄泉下相见,青岩大约会羞愧无地自容。
所以他绝不会那样。
*
闻宗鸣这几个月来,对青岩的性情有了全新的认识。
青岩的确变了很多。
虽然他身上还有当年谢澹的影子,可多数时候,闻宗鸣不能像当年读懂谢澹一样,读懂谢青岩。
诚然,这其中也有青岩始终没有对他放下心防的缘故,但即便青岩不说,他如今很多行径,闻宗鸣也都看在眼里,净是些当年的谢澹绝计做不出的事。
谢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
曾今的谢澹身上,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并不难叫人察觉,即便他分明知道,怎么做才能讨旁人喜欢,才能更好的笼络人心,但心里却又和明镜一样,清楚的知道什么是他想要的,什么是他愿舍弃的。
当年的谢澹,貌似柔恭,内里却再倔强不过。
他不喜欢的人、看不惯的事,不迁就就是不迁就,绝不会陪笑脸,他心里自有一杆称,只要下头的奴才们触及红线,说罚便要真罚,就算明知半点不肯通融,有些太不近人情,会得罪人,会让以后自己在王府不好做,也一样不会松口。
世间万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法度不成方圆。
这些闻宗鸣教他时,只是一句带过,他却牢牢记在心里,引为规诫,从此往后,果然对任何人都不肯再轻易让步。
当年的谢澹外圆内方,虽是奴才,内里生的却是一副宁折不屈的骨。
闻宗鸣是曾隐隐以此为傲的。
毕竟他从不认为,把一个大活人调|教得听话顺从,毫无尊严主见,是一种正确行径,即便他的身份注定让他得到这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却也并不以这样训狗似得折断旁人的脊梁骨为乐。
而把一个走偏了路的孩子,引导回他认为的正道上,却能让闻宗鸣从喘不过气的朝务和皇帝的猜忌里,寻找到一种别样的满足。
这些,在他以闻楚的身份重新活回来前,闻宗鸣从前并不曾意识到过。
可这几个月,在一次次的回忆中,他却猛地回过了味儿来——
他是从掖庭救下了小谢澹不假,可少年的谢澹,又何尝没有救了应王呢。
如今的谢青岩,却与当年的谢澹完全不同了。
他似乎总能找到每个人的弱点,对上圆滑奉承、讨好贿赂;对下,又既能以雷霆之威收束、亦能适时的睁一眼闭一眼,邀买人心。
分明从前并不喜欢饮酒,如今却能为了笼络下头,强颜欢笑的融入其中,与那些内侍们行令取乐。
谢澹无心王权富贵,谢青岩却每每话里话外、隐秘的提点着、撺掇着他以后争权夺位,又或是挑拨他与皇后、众兄弟的关系——
诚然青岩做得很谨慎了,总是恰到好处的在闻宗鸣最放松的时候,有意无意提那么一两句,连边上的德喜等人,都不曾察觉到那些看似无错的漂亮话里,其实另有乾坤,绵里藏针。
几次状似无意的闲谈过后,闻宗鸣肯定,这并不是巧合。
青岩好像很害怕自己不生争斗之心,也很害怕他与这些“兄弟”和乐融融,将来做个闲散王爷。
这些都让闻宗鸣意识到,青岩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只乖顺亲人的小猫,谁来了都能捋一捋他身上柔软的绒毛,然而只有他看见了这小猫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藏起爪牙、蛰伏在密林深处,随时在等待机会,随时准备厮杀和战斗的野兽。
往往在尝到疼痛的滋味后,幼兽们才能学会伪装。
青岩却已经如此熟练了。
这个认识让闻宗鸣心里酸涩难言,愧疚难当。
青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然是因为自己。
因为当年,青岩跟了他这样一个无能的主子,连反抗的念头也没有,就束手就擒的主子——
他死后,青岩遭遇了什么?
邢娘子想必是如约救下了青岩的,否则青岩不会得到那块玉佩,可除此之外呢,逃出生天后,他又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会面目全非,为什么会性情大变?
临死前,他交代好了一切后事,友人、旧部、产业,闻宗鸣曾经在人世间,再无挂念。
可却独独除了一个谢青岩。
他好像救了他,可却又觉得自己其实亏欠他良多。
*
进了五月,太学堂里七皇子闻楚的功课进度追上了前头几个哥哥,这让吴先生大大讶异了一番,毕竟太学堂里虽然诸位皇子一道进学,但其实进度却天差地别。
大皇子是众人寄予厚望的半个储君,自然是不敢懈怠,也日日被君父母后、师长督促敲打,因此功课进度一马当先;
二皇子虽然身体病弱,可却是天生读书的料子,悟性非凡,一点就透,聪慧远胜常人,因此功课进度并不差大哥多少;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这三兄弟,都是皇后所出,性情却差得远,三皇子跳脱贪玩,无心读书,开蒙多年了还和弟弟六皇子一个进度,四皇子和五皇子还算稍微勤勉些,但毕竟开蒙晚了些,天资也不及二皇子,因此赶不上前头两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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