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笑了笑,没再搭话。
他起身更衣洗漱后,立刻去见了闻楚,那头正在用午膳。
闻楚见他来了,微笑道:“掌事可好些了吗?”
青岩本想先等他吃过午膳再提起话茬,毕竟闻楚用膳时一贯是仪态妥当,从不开口说话的,没想到闻楚竟自己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只好答道:“小的已经大好了,昨日实在是忽然困得起不来身,耽搁了差事,还叫殿下替小的费心了一番,小的多谢殿下关怀体恤……”
青岩言及此处,又觉得对昨日闻楚特意替他请太医的厚待——起码是旁人眼中的厚待,
他这么寥寥几句,好像感激涕零之情,表达的还是不够真切,于是酝酿了一瞬,立刻又开口作满面感动状道:“……殿下的恩情,小的铭记于心,往后定然尽心服侍,粉身以报。”
如此便足够真挚了罢?
青岩想。
虽然自那日和七殿下敞开天窗说亮话后,他本已经好几日不曾和闻楚做如此讨好模样,但大约是此刻叫闻楚拿住了把柄,且瞧闻楚的意思,也没有要发作的打算,那大概就是要从长计议秋后算账了,又或是闻楚要叫他心知肚明,自己有个把柄在他手上,不发作不过是要他往后服贴些罢了。
毕竟他知道了闻楚的真面目,闻楚一样也知道了他的,眼下形势比人强,青岩也只好暂时先装作害怕投鼠忌器的模样了。
否则闻楚自觉拿捏不住他,还不知要祭出什么后手来。
他心里想了一堆,那头闻楚却不知道,只是听见青岩表的这句“粉身以报”的忠心,却是面色微微一怔。
见青岩来了,那先前顶上来侍膳的内侍已经眼色颇好的退了下去,青岩于是上前继续替闻楚布菜,却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在打量,也不敢抬眼去看,只是垂着眼睑做恭敬状,半句不吭声。
闻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忽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句话确是对膳厅里其他宫人们说的。
那与德喜要好,叫德春的小内侍,也是闻楚如今的四名贴身内侍之一,倒比没头没脑、镇日傻乐的德喜有眼力见的多,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明白七殿下这是有话要和谢掌事说,立刻带了一众内侍宫婢们退下去了,临走前还不忘贴心的关上了门。
青岩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心道难道这样快七殿下就要找他的麻烦了吗?
闻楚道:“掌事是不是见了哪个主子,都动辄要粉身以报的?如此忠心,也难怪在这宫中三年便能进得养心殿了。”
也不知是不是青岩的错觉,他竟隐约从闻楚这话里听出了点酸溜溜的意味,顿时一怔,不过回神过来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闻楚面色,却分明沉静淡然。
显然是他方才多心了。
青岩垂首道:“小的是奴才,自然身在何处,心忠何主,何况殿下这般宽厚,小的合该知道好赖,自然是记着殿下的恩情的。”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那日你我分明已经坦诚相待,掌事今日又是缘何又作这般模样?”
青岩一滞,却不回答,半晌才道:“小的……小的当日是挂心殿下安危,失了分寸体统,如今想来实是不该,殿下是主,小的是奴,主奴有别,小的自当恭谨。”
闻楚道:“掌事倒真是滴水不漏。”
青岩垂首不答。
闻楚却忽道:“我瞧得出,掌事不是甘居人下的,只是当初阴差阳错,被发落到了我这里来,所以掌事即便心中看不大上我这个主子,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我说的可对吗?”
青岩面色惶恐道:“殿下实是言重了,殿下这般有胆有识,小的钦佩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他说的却是实话,闻楚这几日的表现,何止让人钦佩,简直是让人害怕,若是以后一不小心开罪了他,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所以即便青岩心知,皇帝以后要他去永仁宫当差,临走前却也实在不想得罪了闻楚,闻楚若要恨要恼,还是去恨把他当作大哥垫脚石的潜华帝和齐皇后吧,冤有头债有主,可万万别恨到他头上来。
闻楚沉沉看了他许久,似乎想看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佯装,半晌才道:“那掌事可否和我说句实话?掌事这般处心积虑替我谋算,却不仅仅只是要我离开宸妃膝下这么简单吧?”
青岩心里咯噔一声,微微抬眸,却见闻楚目光凌厉,分明还是个孩子,眼神却如箭一般,好似能够划破重重迷雾,直探青岩内心深处。
青岩喉结滚了滚,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心跳声也快的有如擂鼓,他张口想要解释,可一时竟想不出此事应当作何解释——
自回宫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左支右绌的感觉,即便是面对潜华帝和当初商有鉴的试探,青岩也不曾如此。
还好接下来,闻楚就自己替他解了围。
闻楚道:“掌事其实是想让我记到坤宁宫名下抚养吧?我如今的处境,虽是一局败棋,可掌事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以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助我突破重围,把这局棋重新下出生路,掌事盼着我往上走,因为只有如此,掌事才也能往上走,我说的可对?”
“……”
青岩不着痕迹的微微松了口气,他跪下叩了个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下英明。”
事到如今,他除了按照闻楚给他的剧本,去扮演一个处心积虑往上爬,渴盼权力的宦臣以外,也没有别路可选了。
毕竟图名、图利、图权,这些看的见得东西,闻楚作为主子能给他,能拿捏他,可若是让闻楚发觉,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这样一个完全脱离了掌控的奴才,也同样是脱离了人性,实在太过可疑,难保闻楚不会就着昨日他的异状刨根究底,届时以闻楚心机,他很难保证不被发觉任何端倪,会落入更加危险、更加被动的境地。
闻楚一言不发。
青岩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匍匐在地的自己身上。
良久,青岩才听见闻楚笑了笑,道:“正如掌事所愿……”
“掌事所愿,亦是我所愿,既然你我志同道合,以后便要请掌事替我多多费心了。”
青岩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底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失望——
大约是因发觉,从前那个他以为天真纯善的闻楚,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觉得失望吧。
也是……
这里毕竟是皇宫,闻楚毕竟是潜华帝的儿子,他本就该是这般模样,自己在期待什么呢?难道还以为在这个鬼地方里,还能有谁会始终留有一颗纯净无垢的心呢?
其实他也没有说假话。
无论是闻楚、宸妃、还是皇后,不过都是朝着那名为权力的焰火奋不顾身的飞蛾罢了,独独一个九五至尊的潜华帝,或许自以为掌握住了这团跳动的火,可谁又知道,有朝一日,他不会为这团火反噬呢?
青岩跪在地上,眼前是宫殿里光滑冰冷的地面,可目光逐渐沉了下去,最后变得冰冷而漠然。
等着瞧吧。
他想。
*
齐皇后果然很是上心,昨日皇帝刚刚吩咐,没有一天就替闻楚把新的居处收拾了出来,又遣了许多下人到前徽殿帮着搬运东西,因此不过两日功夫,原本颇费时间的迁宫进程便宣告完成。
新的这处宫殿离坤宁宫很近,几乎就临着皇后膝下几位皇子的住处,宽敞且布设精致,看得出来皇后是用了心的。
不过想也明白,皇后这回未动一兵一卒,宸妃就平白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又丢了一个儿子,不管她肚子里如今这个是男是女,可闻楚却也是实打实长到了十一岁的皇子,在这宫中难道哪个女人还会嫌弃膝下枝叶太过繁茂不成?
果然东西都搬运妥当后,这日闻楚青岩等人也动身,前脚刚在新住处落下,后脚齐皇后就带着祥嬷嬷来了。
青岩回宫后,这些年虽不是第一次和这两人见面了,但不免每次相见,心里都会涌起浓浓的恨意,他虽也恨潜华帝,但毕竟当年他只在背后谋划,而不曾露面,因此在养心殿时见了潜华帝,他也还算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情,可皇后和她身边的这个嬷嬷,却曾给青岩留下过极深的心理阴影,这两张脸对他来说,几乎可以直接和当年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和被当成棋子一般摆布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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