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这次随侍潜华帝的宫女虽多,但品级够高、称得上掌事宫女的,唯有惜秋一人……
惜秋的性子,温顺稳重,事事谨慎,从不多嘴过问,亦从不和下头的宫女们嚼舌根捕风捉影,办事妥当可靠,可以说是最低调不引人注目的,所以当初他才会提了这女孩子补了离宫出嫁大宫女的缺,傅崇峻就算真要为了新君灭旧帝身边宫人的口,又何必与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威胁的弱女子为难……
为什么?
惜秋往日恬淡沉默的样子,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青岩本要出口打圆场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头还被堵着嘴的漱青,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青岩不忍去看他的神情。
他知道,漱青有一份单独存着的私房钱,那是漱青备着等将来惜秋出宫那一日,替她添置的嫁妆,他对惜秋一直很好,尽管漱青平日里对谁都很好,但唯独对惜秋,青岩却能看得出,是与旁人不同的。
漱青嘴上一直说,只把惜秋当作亲妹子看待,但同为内侍,青岩怎会不明白漱青这样说的原因。
他也从未点破。
然而,惜秋……竟然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的……死于这个王朝新的黎明,死于新君御临天下的前夕。
闻楚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崇峻沉默了片刻,忽然砰砰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来,额上留下一块刺目的红痕,一字一顿道:“臣知道,依照宫中旧例,这些奴婢若不愿殉大行皇帝,是该留他们一条性命的,只是……大行皇帝驾崩的忽然,难保将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用此事做文章,这些奴婢一贯最是见利忘义、迎风使舵,若不斩草除根,难保将来他们不会为虎作伥,或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中,皇上才登大位,根基未稳,此时此刻,正是最不能心慈手软之际啊!”
闻楚点了点头,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与我说?”
傅崇峻一滞,半晌才道:“臣……臣知道,皇上心慈,或许不肯依臣之言行事,所以才……才不得不狠下心……先斩后奏,臣自知有罪,不敢辩驳,只是此事……与父亲无干,父亲并不知情,皇上若要治罪,请治臣一人之罪。”
语罢又磕了一个头。
闻楚点了点头,道:“你是将门出身,家学渊源,看来什么是懂先斩后奏,也懂什么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他此话一出,且不说旁人,傅恭听在耳里,先出了一头冷汗,他想开口,却被闻楚抬手打断了,闻楚继续道:“既如此,你不妨说说,何谓先斩后奏?”
傅崇峻虽未听出闻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却也瞧见父亲神色不对,一时心中有些犹疑,没敢轻易开口回答,只得绕了个话头道:“臣愚钝……只知忠心为主,虽先斩后奏……也实是为了皇上着想。”
闻楚没接他的话茬,只道:“遇敌不决,则战机稍纵即逝,可先斩而后奏;治军不严,则军心散涣怠惰,可先斩而后奏,你既先斩后奏,是遇敌还是治下?”
傅崇峻被他问住,默然不语半晌,才道:“……若不斩草除根,将来他们倘若散播谣言,中伤皇上,与敌又有何异?”
闻楚沉声道:“倘若真有稍纵即逝之战机,你先斩后奏,自然情有可原,可这不过是几个宫婢内侍,他们还能跑了不成?你言便称‘将来、‘倘若’,可见心中也知道这都是全无定数之事,却如此草菅人命,还狂言狡辩什么先斩后奏,他们若真的罪足致死,照你之见,大行皇帝崩逝前近身服侍过的,是不是全该灭了口才好?”
傅崇峻面色忽青忽白,张了张嘴,不知还想说什么,傅恭在旁见状,气的肩膀直发抖,低声斥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想气死为父不成?还不住嘴!”
他这才果然不继续说了,伏首磕了个头,闷道:“……臣知罪,请皇上息怒。”
闻楚并未发怒,只是看着他道:“你是该好好反省反省,既如此,便革去你青牛卫统领一职,青牛卫交给你弟弟,你这些日子,就跟着你父亲,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提掌兵之事。”
傅恭父子三人闻言,明显都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敢多问什么,待叩谢了圣恩,闻楚才走到傅恭面前,把他扶了起来。
青岩见他在傅恭耳边说了句话,那傅侯爷听了,脸色却刷的变了,一叠声的连道不敢,又要下跪,又被闻楚拦住了。
此事这才算了结。
闻楚还要处置宣王叛党和班师回京的事,自然没功夫当着众人的面和青岩多说什么,只是亲自叫了人护送他回文景堂,青岩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一时是漱青回眸满是眼泪惶恐的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是半年前除夕,他买了席面请养心殿里所有的内侍宫女们吃年饭,难得身着鲜艳颜色、穿着大红夹袄的惜秋眼瞳里满是熠熠欢喜的光、招呼着众宫人们用饭的模样。
回了文景堂,他兀自在房中坐了半晌,起身想去看看漱青怎么样了,却被德喜拦住了,苦着脸道:“我的祖宗好哥哥,你就别为难我了,方才回来,皇上叫人狠训了我一顿,又亲自吩咐了叫我看着你好好养伤,其他地方的闲事,再不许你去管,要是又出了今儿这种事,就拿我的脑袋是问,薛公公那头你不用操心,皇上自会好好安置他的。”
青岩沉默了一会,目光却转向了门外,文景堂庭院里多了许多侍卫,几步一岗的布了防,他见此情景,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些……也都是皇上的意思吗?”
德喜道:“那可不,青岩哥难不成是不知道你在皇上心里是个什么分量么,还好我白天叫人去给皇上递了消息,听说当时本是和诸位大人们在青蕖阁议事的,立时便不议了,傅侯爷当时知道是傅大公子惹的事,脸都绿了……”
青岩闭了闭眼,道:“……我乏了,想歇一会,你也去歇着吧。”
德喜道:“早该歇着了,不是我说你,带着伤的人,也不好好卧床修养,等以后老了落了暗病,后悔都来不及……”
这次青岩却没再回答他一个字,只是当着德喜的面把门关上了,德喜被隔在外头“诶”了一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晚饭也不用了么?青岩哥?”
里头却再没有回音了。
青岩坐回床上,他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是感觉胸口闷闷的,好像喘不上来气似得,伤口处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他躺下闭上了眼,除夕那夜惜秋红彤彤的脸蛋和笑成月牙一般的眼睛,却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青岩后来还是睡过去了,只是他睡过去并没有太久,就惊醒了,这次是被开门的吱呀声惊醒的,他睁着睡眼坐起身来,果然看见门前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青岩不必仔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他想叫王爷,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打了住,哑着嗓子改口喊了一声:“……皇上?”
闻楚在他床前坐下,看着他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青岩被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冻得打了个激灵,闻楚回过神来,立时缩回了手,道:“是我不好……冷着你了。”
青岩摇了摇头道:“没事……皇上怎么来了?”
闻楚道:“我来看看你,今日你受惊了,好在傅崇峻没真伤了你,都是我不好,考虑的不够周全。”
青岩挤出一个笑来,道:“皇上这是哪里的话,这种事哪有能未卜先知的,何况傅大公子也不敢真的伤我,他还没那么傻。”
又道:“对了,德喜说……这两日皇上都在青蕖阁商议处置宣王叛党的事,现下处置的怎么样了?”
闻楚哪能看不出他这笑容不过是强撑出来的,沉默了一会,才答道:“都已经处置好了,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过两日咱们便动身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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