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半重量靠在自己身上,裴钧没法动,硬着头皮道:“我帮衙门捉采-花贼,路过此地……你起来。”
谢晏强撑起脑袋,仰头看他,慢吞吞问:“那,抓到了吗?”
裴钧看了下这张醉醺醺的脸,心想若不是怕你睡在寒风里冻死,岂会停步。他哼道:“……跑了。”
谢晏听着笑了一声,竟伸手捉住了他的袖口,把他往身旁的长椅上拽:“那我捉到了,不许走……”
“我还有事,你别无理取闹。”裴钧挣了下,却反被谢晏蛮不讲理地塞进一壶酒,他却腾出手来将自己整条臂膀都抱住了,醉昏了的脑袋往他肩头一靠。
“……”裴钧无论怎么推怎么扯,都弄不开他,气得头昏。再低头看他,却见他半敞着的那截领口灌了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衣上还有很浓的脂粉香气,怕是抱了姑娘。
裴钧拧眉:“今天是小年夜,你不在家里,跑这里来做什么?”
谢晏痴痴抬手指了指远处:“我生辰……别处无趣,他们邀我来长长见识。”
他口中的“他们”无非是京中那些五陵少年,纨绔子弟。这些人晓事早,有的十三四岁刚能人道,便开始碰姑娘,被酒色财气迷昏眼,哪里还有君子之风。
裴钧更觉荒唐:“爱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以后喜欢什么样的没有,何故到这里消磨青春!”
“我喜欢的……哪能轻易得到。”谢晏笑着去摸酒壶,“这里的,花钱就行。”
裴钧想到春风楼里那些扭腰掐肢的女子,各个儿坦着大半胸脯臂膀,又惊又呆,瞪着谢晏看了一会,问道:“你才多大!那你、你……你碰那些女子了?!”
谢晏抬起眼:“喝酒算吗,喂我喝酒来着……”
“你看着啊。”谢晏在身上一顿摸索,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翻了半天,才从袖内摸出一只不知何时塞进去的薄胎酒杯,抢过酒壶泼泼洒洒地倒了一杯,“就是这样……”
他将酒杯一面叼在口中,另一面向裴钧凑去,摇摇晃晃间,酒液浸过他的唇齿。
直到那薄凉的瓷壁贴在了自己唇上,近得裴钧无法聚焦面前这张面庞,只嗅到谢晏鼻尖脸颊淡淡的香药味。
不是楼里的脂粉香,好像是谢晏惯常会熏的清香。
裴钧呆了一瞬,猛地往后一撤,谢晏喂了个空,酒液尽数倾洒在他衣摆上。
“谢晏!你、你这成何体统!”裴钧遮了下嘴,恼羞成怒地拂着衣服上的酒渍,“寡、寡廉鲜耻,厚、厚颜——”
谢晏把他嘴一捂:“别骂了,我又没喝。”
裴钧:“……”
“我没有碰那些姑娘,不然我会自己溜出来在这吗?”谢晏哂笑,两手支着长椅往他那边凑了一下,“我喝没喝,你紧张什么?”
裴钧又往后靠了一下,后脑梆一声撞在后面的廊柱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气,反引得谢晏捧腹而笑。
“既然不喝,就赶紧走罢。”裴钧揉了下脑袋,看到远处走过几名纨绔子弟,年纪也都不大,怀里却搂了姑娘。那几人认识他,与他不对付。
他来此地若被人看见,只怕明日殿上就会被人参到父皇面前,裴钧赶紧起身躲了一下,“天寒地冻的,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莫要在此处空耗身体……我要走了!”
谢晏一把抓住他手腕,又倒了杯酒递给他:“你来都来了,今日是我生辰,却不敬我杯酒吗?”
那几人搂着姑娘往这来,还一边喊着“谢兄,去哪了啊”。
谢晏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只歪头朝裴钧眨了一下,大有不喝这杯酒他就闹起来,绝不让裴钧好走的架势。
眼见那几人越走越近,裴钧躲都快躲不住,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用同一只酒杯满上,递给谢晏:“祝你福慧双增,六时吉祥!”
谢晏眯着眼睛也不接,那群人已经发现了裴钧,只是众人酒气上头,且裴钧背对着,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只高声询问谢晏正与谁说话。
“我……唔!”谢晏刚张口,就被裴钧一掌堵住,将他推到廊柱背后。
谢晏被禁锢在一副身躯与廊柱之间,只有狭小余地可供挣扎,他戏谑地眨了眨睫。
裴钧急了,勒令他不许出声,同时一手抄到他颈后护住,一手端起那杯酒硬递到他唇边,半喂半迫地叫他仰头喝下,飞快说道:“再祝你好运连连,诸事顺利!”
一缕酒液顺着嘴角流下。
谢晏舔了一下,低声咳道:“你这太粗鲁了五郎,要是楼里姑娘都像你这样喂人酒,招牌都要砸了。”
裴钧瞪着他那双弯弯欲笑的眼,气得飞快道:“今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再说!否则……”
他威胁谢晏,但却没想好否则如何,实际上,他也委实不能把谢晏怎样。
谢晏背靠廊柱,又眨了下眼,擦去颊边酒液,没有继续耍诈:“好呢,裴郎。”
一阵冷风卷过,谢晏拢了拢衣领。
“某郎”这般的称呼是楼里姑娘们惯爱叫的,显得亲昵。裴钧总觉得哪里不舒坦,像掉进了狐狸窝一样。但他无法深究,看着谢晏拢衣领的动作,烦躁地解下身上的厚披风,往他头上一扔,随即就一个折身翻上墙头,先行跑了。
过了几条巷子,直到春风楼的歌声都听不见了,他感到手里还攥着东西,低头一看,竟无意把酒杯带出来了。
最可恶的是,翌日太学,谢晏上着课就团了纸团扔他桌上。
裴钧拆开一看:“殿下昨日抢了我吃过的酒杯,打算何时还?”
“……”裴钧抬头,却见他裹着昨日好心留给他别冻死的披风,正托腮笑着看自己,下一刻,又一个纸团扔了过来。他再打开。
“殿下要是喜欢,留着也行。”
裴钧:“……”
他正想说那我的披风你也没还,可还没来得及写,第三个纸团扔了过来:“披风很暖和,就当殿下送我的生辰礼物了。”
紧接着第四个纸团:“殿下不会是想要回去罢?不会罢不会罢?”
裴钧气得把几个纸团一起撕得粉碎,谢晏噗嗤一声笑了,结果这笑声被正在讲史的老先生听到。先生大怒,将他们两个一起赶出课堂,丢到门外罚站。
两人因此散了太学后又打了一架。
……
坛中浑酒喝净,裴钧望着远处正围着篝火撕烤肉腿,以酒相歌,热烈地讨论着凯旋归朝的将士们。
以前行军,他从不觉孤楚寂寞,这回却总想起往事。
“殿下。”
“殿下……”
裴钧看到眼前竟是谢晏在唤他,正欲伸手,忽的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并不是谢晏,而是谢蘅。他将空坛子置于身旁,跳下草垛:“你身体恢复好了?”
谢蘅点点头,她看了看这个一身威严,却自称是她“大嫂”的奇男子,斟酌了片刻,道:“多谢殿下救助清音班的那些姐妹,还准许她们同我回京。我……无以为报。”
裴钧摆摆手:“不必报,来日若见了你哥哥……”多多为孤美言几句。
“说到哥哥。”谢蘅踌躇起来。
自醒后,她也在军营中听说了一些关于平安侯谢晏的事情,但未见真人,总如梦里看花。她对于哥哥唯一的记忆,是养她的婆婆抱着她,婆婆很老了,一边颤-抖着手为她梳头,一边说:你的哥哥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将来长大了,就去找他……记着,他叫谢晏。
谢晏。
她将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
可惜她未及长到那么大,就被迫远离故土。后来辗转来到了西狄,千万里山水难跨越,她曾经一度以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回家了。
直到裴钧来了,他迈过战火而来,告诉她,哥哥一直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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