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饭食也就罢了,公子那些药,却是不能停的。
阿言打听到今年元宵御宴声势浩大,宾客众多,都是着礼部看着弄,摄政王日理万机,恐怕不会一一详查。
他动了心思,抱了府里一对霁红釉掐金春瓶,和一件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雪狐裘,俱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但因为是宫里的物件,留在阿言手上也只能摆着看,还不如送出去做人情,求爷爷告奶奶把谢晏的名字给塞进元宵御宴的名单上去。
他也不求什么,就希望摄政王能瞧见他们家小侯爷,念及年少时一起在御书房读书的旧情,说上两句话。
裴钧和谢晏的过节阿言也知晓一些,但裴钧再怎么阴鸷无常,总还是要面子的吧,也不至于当众打杀了谢晏,大不了,大不了让他羞辱回来一点,总比大年节的吃冷饭要好些。
反正谢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连“羞辱”二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阿言想到这,咬了咬牙,拽着谢晏硬着头皮走进设宴的千梅殿。
——说穿了,他们主仆两个,是冲着要岁禄来的。
千梅殿且宽且阔,紧上头是一方高台,正中央摆着一把明黄绸缎铺就的大椅,是小皇帝御座;左下首稍低一些,另陈设了一把黑檀木大椅,应当就是摄政王了。
阿言握着谢晏的手,尽量降低了存在感,默不作声地找了自己的位子坐下,也很好找,紧后头,门边上,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头,远远的只能瞥见摄政王的椅脚。
这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能进得这大殿,阿言已经知足了。
此时宾客已差不多到齐,面前桌案上摆好了瓜果杯盏。
谢晏自中午那会儿就被阿言拽起来收拾打扮,光衣服就比量了三四套,这会儿早就饿了。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鼻尖闻到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是从一只镂空圆木盒里散发出来的,便伸手过去。
阿言到一旁与人说话,是那帮他打听了消息的小太监,赔着笑脸,偷偷往小太监袖口里塞钱。
一个没看住,谢晏就拆了木盒,捏了盒子里一粒枣泥色的丸子,往嘴里放。
“……”一声轻蔑的笑响起,“刚在外面,就听他们说谢晏来了,我还想是哪个谢晏……”
谢晏迷茫地扭头看过去,是个宝蓝色衣袍的男人,正倚在旁边的桌上,斜撑着脑袋看他。谢晏不懂他为什么要看自己,以为他也想吃,就把那木盒往他面前推了推。
男人瞥了一眼,轻声说:“这丸子你得用力点嚼,嚼得越碎越香甜,跟糖似的。”
谢晏信以为真,嘎嘣一口咬碎了嘴里的香丸子,但是并不甜,很苦,于是皱起眉。
对方见他如此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一阵捧腹:“哈哈哈哈,你看他,果真是个傻子!”他身后簇拥着几名年轻公子,各个儿是穿金戴银的,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谢晏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他低头审视着这一盒“丸子糖”,抿了抿唇,不明白为什么它闻起来那么香甜,吃起来却这样苦。
“谢晏,你说你丢不丢人——”
话没说完,宝蓝衣裳见他闷着头安安静静不理人,一身霁色衣袍虽有些旧了,但干干净净的,一丁点脏样傻样也不见,而且被人嘲笑了也毫不在意,也不觉得羞臊。
反衬得他们几个活像个傻子。
五年前谢晏就不搭理他们几个,看人时的表情总是高高在上,好似就他一个清高孤傲,旁人都是泥地里的矮葱。现在傻了,还是这样。
领头的这个神色一瞬间冷下来,往他肩头推了一把:“谢晏,还当自己是什么南邺长孙,是光风霁月的探花郎呢?往日里躲在屋里当乌龟也就罢了,今儿个是你自己冒出来的,可没人能护着你了!”
亲眼看美人蒙尘,才子落污,向来最是有趣的。
他抓起剩下的几颗香丸子,粗暴地捏住了谢晏的下颌,就要往谢晏嘴里塞,阿言听见这边吵闹动静,吓得立刻快跑回来,把那纨绔用力一推:“放肆,你们干什么!”
谢晏以前行事确实没什么收敛,对于喜欢的人,怎么热情都不为过,而对着看不顺眼的人,连个笑都懒得给。因此没少得罪人。
阿言看着这宝蓝衣裳的样貌眼熟,但毕竟五年过去了,曾经的少年郎也都长大,一时没认出来究竟是哪里的冤家。
这也是阿言这几年从不让谢晏出门的原因。
想看他笑话的人太多了,阿言势弱,护不住他,却也不愿意让旁人白白欺负了他去。就干脆在自家园子里玩儿,左右在哪里玩,对此时的谢晏来说,都是一样的。
阿言也没工夫深究这纨绔的事,他回头看谢晏,见他眉心紧皱,再看香盒里少了丸子,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倒了一杯清水,伸手到他脸前:“公子,这是熏香用的,不能吃,快吐出来!”
谢晏也尝到苦处,听话地把咬碎成好几瓣的香丸吐在了阿言手心,漱了几口水冲淡了苦味,才说:“唔,不是好东西。”
那宝蓝衣裳对号入座,气得将桌一拍,暴怒地抬起手:“谢晏,你——”
阿言吓得闭上眼,本能地往谢晏面前一挡。
但那想象中的巴掌没能落下来,就听见原本热热闹闹的殿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只剩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阿言偷偷睁开眼,见这宝蓝衣裳正缩着脖子朝着他弓腰拱手,一脸惧怕模样。
其他人也都大差不离。
总不至于是朝他行礼,阿言困惑了一下,片刻才意识到什么,忙顺着众人敬拜的方向一看——
一时大惊,摄政王来了!
他后颈一个激灵,下意识拽了谢晏一把,叫他也起来行礼。
谢晏本是安分坐着的,没想到阿言会突然拽他,他踉跄地被拉起来,带得桌案咣啷一声摇摆,桌上的瓜果骨碌碌地往下滚。谢晏伸手想抓,既没抓住果子,也没站稳自己,他晃了两晃,失了重心,两眼微微睁大,彻底往前一扑——
他跌过去两手撑着地板,跪在了刚进殿门的裴钧面前。
扑通一声!
指挥使纪疏闲跟在摄政王身后,在有人扑出来的一瞬间雁翎刀已经出鞘半截了,可定眼一看竟是谢晏。他偷瞄了一眼裴钧,没瞧见他动怒,那刀半抽不抽的,又被纪疏闲生生按了回去。
阿言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想去拉谢晏,又被摄政王那冷若寒霜的眼神给冻住了脚。
南邺人素来身姿秀美,谢晏自然不免于外,他个子拔得早,五年前探花筵时就高出同龄人一截,很是引人嫉妒,那时候,五皇子也就到他眉毛。
而如今形势陡转,裴钧早已脱胎出少年骨量,他身姿颀长,宽肩窄腰,气质也大变。
据说他在北境吃了很多风沙霜雪,阿言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区区五年,人竟然会变化得这样大。当年那个孤僻寡言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是阴鸷酷烈的煞星了,眉眼尤其锋锐,充斥着行军多年沾染上的杀伐之气。
五皇子和以前真的不大一样了。
他一时有些后悔,心想今晚带着谢晏来,是不是来错了?
裴钧那眼神,怕不是要将谢晏给生吞活剥。
看了一眼裴钧,又看见摄政王身旁还有身着小小龙袍的小皇帝,阿言更加不敢造次,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只好小声唤道:“公子,公子,快起来!”
谢晏磕得双膝生疼,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又跌坐回去了。因为额头在地板上撞红了一块,磕破了点皮,他哼唧两声,抬手捂着,眼睛顷刻就蒙上了薄雾。
裴钧认出他来,没有动,冷眼看他狼狈。
眼前人坐在地板上揉自己膝盖,他衣襟跌散了,那喜人的红狐狸围脖也掉在一旁,露出了一截洁白无瑕的细长脖颈。瘦得有些尖的下巴上还落了几指红印,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捏过。
裴钧皱眉更深。
他捡起掉在自己脚边的红狐狸围脖,袖摆簌簌地滑过谢晏脸颊,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淡淡道:“谢晏,多年不见,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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