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张合唇线:“以解相思之愁。”
“……”裴钧手彻底顿住,一大滴墨落在纸上。
什么相思之愁,哪来的相思,哪来的愁?!
申紫垣道:“需知小别胜新婚,虽不能相见,但可以物传情,精心挑选的一些小物,那人得了自然欢喜,不仅没有怨恨,反而两人愈加情浓呢。”
裴钧沉吟片刻:“真有此事?”
申紫垣但笑不语。
他慢慢阖上了手边的经书,仿佛洞穿人心的魔鬼、或者忘川途边吃人记忆的妖邪,盯着摄政王微微变化的脸色,唇边抿起一丝笑容。
“现在,殿下——能够静心抄书了吗?”
裴钧猛然回过神来:“……”
——狗道申紫垣,果真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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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谢晏坐在秋千上晃荡,身边奔跑着几只母鸡,宝瓶裁了新的缎子,正在他两肩比着宽窄大小。
放在平常,摄政王离府公务,有时忙起来了多日宿在宫里也是有的,谢晏无事可做,只会没精打采地窝在屋里。
但这两日不同,他抱着兔枕,神采奕奕地望着院门。
“——小侯爷!”
谢晏听见这声,立刻精神为之振奋,跳下秋千,小跑着迎上去:“我的,我的!”
他所迎之人叫小石,身材雄壮却如巨石,原先是跟在摄政王身边的亲信,出了段清时那档子事之后,第二天便被派在了谢晏身边,就是为了提防不再发生同样的危险。
原本只是隐匿在暗处保护即可,但自昨日开始,小石突然多了一样任务。
——每隔一个时辰,往返双曜宫,捎回一件礼物。
他去时明明看到,摄政王身边早已准备了小山似的一堆锦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又明明,他可以一口气全带回来,但摄政王却只肯交给他一样。
小石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依令行事,不过是多跑几趟腿。
……这个时辰,他捎回的锦盒仅有巴掌大小。
谢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双手,从小石手里接过了这只锦盒。他坐回秋千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才看清里面的东西,眉眼就迅速弯起,眸中堆起莹彩的光芒。
眼下正是酉时。
黄鸡催晓,白日催年。丹鸡被华采,芥羽如锋芒。
锦盒中是一只可戴做项链的小金鸡。
小石看到他头上已经插了至少三根簪子,如果没记错,这分别是前几次锦盒中的东西,竟全被他插在发中了。此时,小石又眼睁睁看着他取出金鸡项链,高高兴兴地往脖子上挂。
宝瓶放下活计,帮他扣上链扣。
小石挠了挠头发,想起殿下另外一件叮嘱,呆呆地问谢晏:“那个,殿下问……不是,殿下没有问,是我自己要问!小侯爷就没有想带回给殿下的东西吗?信……什么的?”
谢晏喃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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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曜宫,抄经殿。
裴钧又写坏了一张纸,估摸时辰,小石离开双曜宫已经半个多时辰了,也应该送到了。
送出去十多份礼物,也没见谢晏回他只言片语。
即便谢晏如今大字不识几个,写不来什么信,难道连个谢字都没有?
他拿起下一个锦盒,又气得重重放下。
正要打发人回去问,忽地抄经殿门外笃笃一响,小石喘着粗气回来了,他扶着门柱歇了片刻,从胸口掏出一张纸,看形状,就是从画纸边缘上随手撕下来的一块,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墨迹洇透纸面,像是信手涂鸦。
裴钧接过这并不庄重严肃的一张小纸片。
心想,如此缭乱,他只怕是随手甩了几个墨点就送来了。
裴钧没抱什么希望地展开一看,眸中微微颤动,唇角勾起。
——纸上确如小童涂鸦,画了个三-角小屋,两个柴火棍儿似的小人在屋里手拉着手,小人的圆球脑袋上都描了豆大的眼睛,和弯弯弧形的笑脸。
空白处他似乎还想画点什么,但实在受能力所限,没能如愿,只留下了几个沾着墨汁的指痕。
裴钧甚能想象到他趴在案几上,咬着笔杆,歪着头描摹图画的模样。
裴钧看多了工笔花鸟、白描美人,也曾经见识过少年谢晏那一手为人称道的青绿山水。此时却不觉得,手中这张拉手小人图比之那些有什么不足。
他默默压下这幅画:“还算有点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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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紫垣回来时,小石已经带着下一份礼物离开了。推开殿门,见摄政王沉心静气地端坐案旁,罕见地耐心抄写起了经书,一时间竟还有些不习惯。
正在揣测是什么缘由使他改变,忽的听到裴钧道:“申紫垣,你不是一直给孤上奏,说想重修大殿,给三清像彩塑泥金?”
紫垣一愣,这折子他年年上,裴钧年年叱骂回来。三清殿修葺事小,他不是没有银两,只是自己出面修葺,和皇室出面修葺,却是意义截然不同。
申紫垣修行之外,尚需考虑门中弟子的衣饭,双曜宫需要这样的虚荣来维系百年声名。
随即,申紫垣便听出深意,他这是有条件的:“殿下要如何?”
“孤要你那副号称千年不朽的金乌木画框。”
裴钧道,“都说双曜宫灵验,求什么得什么,孤也想请申宫主开坛做法一回,就求……春猎几日天晴不雨——只要此事灵验,重修三清殿的事,回头宫主等孤旨意便可。”
申紫垣思忖几秒,虽然求晴日这事不太准,易生变数。
但他委实没想到,摄政王开出的条件竟然如此简单。
他还以为,为了双曜宫百年生存大计,他得被裴钧扒层皮下来。
此时,申紫垣无意瞥见他手中,他谨慎折起的,应当是打算要用金乌木装裱的“画”。
心口顿时一梗。
如果,那真能称之为“画”的话。
申紫垣心疼自己的金乌木,它虽然比不上三清殿,但也算是珍爱之物,竟要委身给这样一幅小儿画作。但既然看见了,又不得不夸上两句:“……好画,殿下果真是慧眼独具。”
裴钧明知他是在奉承,不由“哦”了一声,不依不饶地挑衅道:“那依申宫主所见,此画好在何处?”
申紫垣蹙眉思索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它好就好在,好在……颇具有原生态的风格,令人眼前一亮,见之难忘。”
裴钧笑出了声,继而,转为大笑。
“既然画好,孤叫人临摹一副,赠与宫主,日日观赏。”
申紫垣道骨飘伶,只剩哽噎:“……谢殿下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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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燕燕:笑什么,你们是不是嫌弃我的《火柴人牵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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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裴:我一个时辰送他一件礼物,这样他每个时辰都能想起我来了!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32章
转眼就到了上巳雩祭的日子。
摄政王连续斋戒了三天, 这日寅时便起来沐浴焚香,澄净身体。
宫人已经提前备好了祭礼所需的袍服冠冕,从里衣到绉纱, 一共七层, 每一件都以暗纹绣着应和天地阴阳之道的纹饰, 华而不耀。只是有点重。
由宫人伺候穿衣时, 裴钧看见申紫垣依旧坐在窗边,他自前夜便一直做着什么东西, 像是在金属上凿刻。
上巳节对大虞朝来说是个颇为隆重的日子,举办雩祭的祈天坛内缀满了彩绸。昨日起民间就已十分热闹, 小石昨日来时,声情并茂地形容了街上的繁华。
裴钧心里存着许多杂事, 这几日并未睡好,夜里略歇一会也是接连做梦。
一会儿是燕燕哭问他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将他忘了;一会儿是谢晏雷雨天缩在墙角,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一会儿是段清时砸上门来, 说今日无论如何, 都要领义兄回去。
然后又梦见谢晏不肯跟他走,隔着窗户, 拿吃了一半的苹果砸段清时,砸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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