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开了春,并不如何冷,但谢晏看到包裹着汤婆子的绸布,与裴钧之前穿过的一件墨金大袍的花色是一样的,他欣然接过来,抱在怀中。
裴钧面色冷淡,已经俯身下了马车。
谢晏一愣,忙跟着钻出去,一只脚都踩在马凳上了,他看着马凳底下至王府门前的一截地面,湿漉漉地折着水光,突然一把抓住了裴钧后背的衣裳。
“……”裴钧生生被扯了回去,又凶道,“做什么?”
谢晏缩了下脚,嗫喏地扭了扭身子:“……有泥。”
裴钧拧眉:“所以?”
平安侯不说话,但其心众目昭彰,宁喜窥着摄政王隐忍艰难的表情,主动屈身俯腰,给他们递个台阶:“那奴来背侯爷,侯爷小心。”
谢晏看着已经弯下脊背去的宁喜,犹豫间正要往上搭手,忽地眼前一晃,他脚下凌空,后背与腿弯同时被人抄起来——整个人便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裴钧淡淡道:“孤怕你伤着孤的甜甜。”
这话是冲着宁喜说的,但平安侯却笑盈盈答道:“哦,谢谢殿下。……甜甜也谢过殿下了。”
他说着拍了拍肚子。
宁喜面色平静,习以为常:……好,对,都是为了甜甜小郡主。
话音刚落,头顶霍然暴起一个响雷,谢晏猝不及防被惊吓到,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散开,浑身一颤,人就已经越发缩到裴钧怀里去了,他抱着的汤婆子也失手摔在了地上。
咕隆,滚了老远。
裴钧怔愣片刻,他怕人、怕雨、怕水、怕姜,还怕雷……是真不知道谢晏究竟还有多少害怕的东西,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娇贵。
罢了,他没再跟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可怜计较,长长地叹气,将人抱住,阔步如风迈进府去。
平安侯紧紧地环着摄政王的脖颈,两人就由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视若无睹地从一堆人身边扫过。周围的侍从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
回到屋内,将窗一关,风雨隔绝在外,谢晏就好多了,但还是怏怏的。
他回了自己的窝,抱着被子和兔枕,人怔怔的。
裴钧一松手,良言、宝瓶他们就拥上去嘘寒问暖,连聋二哥都焦急得在旁边咿咿呀呀的朝他打手势,仿佛下雨天出去了一趟对谢晏来说就是顶严重的大事。
直到良言确认他真的没事,从喝水到换衣都伺候了一遍,依依不舍地走后,裴钧才有机会靠近榻边。
进屋前,正好碰到良言出去,那小狗腿子红着眼眶,这回竟一点也不怵他,劈头盖脸将他一顿指责:“公子溺水落下的病根,雨天易发低烧,不能出门!今日本就天阴,殿下还带着公子这么晚回来?!”
“刚才摸了,公子只是一点点热,睡一觉应该就好了。下次再这样放纵,殿下就别想碰我们公子一根手指头了!!”
几年前就没人能训斥裴钧了,今儿个让一条忠狗从头骂到脚。且谢晏雨天会低烧这件事,此前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裴钧又怎会料到他娇弱至此,连一点湿气都不能沾。
“若老是反反复复出去作死,大夫说了,以后恐怕会短命!”
“——殿下,至此一次,下不为例!”
骂骂咧咧说完了,良言恐他发怒,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走。
裴钧:“……”
-
谢晏换了衣裳,盖着被褥,看他推门进来了,忙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外侧:“殿下快上来,暖和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听着没什么力气,但嗓音还算清朗,不是重病之象。
裴钧想说什么,但是见他满眼希冀,没能拒绝,顺从地钻进被子躺了上去,靠在外侧。
被子里满是谢晏的体温、谢晏的味道。
裴钧愈加难言。
谢晏抬眼看了看这个沉默无言的男人,忍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见他不训斥、不抗拒、也不推开自己,大了胆子直接从他臂弯下钻进去,枕在他的肩窝里,才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
他闭上眼,抿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裴钧思绪远了,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当做人肉抱枕,脑子里却还在一阵阵地回想良言的话。
“……治不好的。”
“上次千岁宴,公子大病一场,就是淋雨勾起的病根……”
“以后恐怕会短命!”
裴钧心口莫名沉闷,重重地换了口气。
枕了会,谢晏半困似醒间,发梦似的坐起来,问道:“殿下,我想吃梅子……”
裴钧伸手在谢晏额头上拭了一把,烧得并不明显,初扪之不觉热,滞留稍久了才会感到淡淡的热意从皮肤底下透出来。
良言说这已是万幸,不然他烧得浑身酸痛,又无药可解,只能干熬。他不自觉将人搂紧一些,心神不属地拒绝了谢晏的要求:“夜深了,会坏牙。”
他以为谢晏还会闹着要。
想着他若实在闹得厉害,便看在他身体不舒服,勉强给他一枚。
没想到谢晏没强求,问了问便又躺下了,乖乖嗯了一声,很快睡去。
……
直到夜里又下起雨来,浓重的湿气拦也拦不住地从窗隙往里蔓延。
裴钧多年行伍,本就习惯睡得浅,一有点风吹草动他顷刻就醒了,一睁开眼,便摸到掌心里一片滑腻薄汗,他低头,看到怀中人面颊红潮不断,唇边燥干。
谢晏辗转反侧,过了一会,感觉到有温水递到唇边。
他本能去拿,但指节酸痛得端不大住,很快将水洒在了床边。递水的人愣了一下,谢晏听到拖着软履下床的声音,似乎是重新倒了一杯回来,不再交给他了,而是端着要喂自己。
他就着对方的手,低头小口吞咽。
连喝了两杯多才觉得解了渴,谢晏尝出杯中是竹叶茶,还是有些清苦,不愿多喝,于是摇摇头说不要了。
躺下时,一只臂弯再度伸过来,供他枕着,又有人将他身体拨弄翻折过去,他迷迷瞪瞪地趴在一个热乎乎的胸膛上,后背松松垮垮地盖着一条薄被。
然后背上的衣布被人掀开一角缝隙,一只手顺着缝隙伸进去,捏着一块巾帕在他后背轻轻地擦拂。
谢晏舒服地没动,只是那只手擦到后腰下方,他怕痒,瑟缩了一下。
那手停顿,没再多逗留,退了出去。
“还难受?”那人问他,声音低沉沉的,分外悦耳,只是说的什么有点模糊,他没太听清楚,“出了汗,烧便能退了……再难受要叫太医……”
谢晏身体越发贴近他的胸膛,声音不觉多了几分痴缠:“唔……嘴苦。”
那声音没再说话,就当谢晏以为不会得到什么回应,就要昏昏沉沉睡过去时——两根温热的手指压住了他的唇面,轻轻将他唇瓣启开,将一粒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口中。
谢晏扣齿含-住,口里的津液一点点将它融开,甘美酸甜的滋味缓缓渗入喉咙。
……是他睡前从殿下袖中闻到的,他一直想吃的蜜梅。
“好了。”殿下的声音自耳旁响起,听起来比白天温柔许多,像是裹了丝绸,浸了蜂蜜,“含着蜜煎梅子就不苦了,睡罢。”
他抱着面前这具似乎比他还要火热的身躯,陷入梦乡。
-
今年的雨似乎来得格外早,照这样下去,上巳春猎那几日,恐怕也会阴雨连绵。
对于大虞朝习俗来说,上巳有雨乃是吉兆,值得钦天监含泪叩天。且大虞是马背上打来的国土,雨中逐虎猎鹿更是佳话,断不会因为这稀疏春雨就将春猎的日子推延。
谢晏这经不起一点风雨的破身体,跟一碰就碎的花瓷瓶似的,便是老实待在家中都不免难受。春猎数日奔波,他怎么受得了?
若真如此……必只能狠下心来。
裴钧打定主意。
——到时候谢晏就算是撒娇嗔垮玄武门、呜咽泪满护城河,也不能心软,允他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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