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带着刻意剑,佛子带了杀生剑,两个人既然都带着剑,就径直走到了城外。路上没有了行人,远处传来海浪声。黑色的石头被沙子和雪覆盖,奉玄知道这次四周再也没人了,抽出手后直接推了佛子一把,佛子抬手挡住,没让奉玄推到自己——佛子身手矫捷,其实在巷子里奉玄推他时,他要是起了防备心,奉玄也没办法推他。
佛子说:“奉玄,我不该不和你说话。”
奉玄说:“晚了!”他并不拔剑,似乎根本没想起来自己带着剑,赤手空拳袭向佛子。奉玄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佛子几天不和他说话,现在轻飘飘说一句不该,难道他就要听吗!不要说海里有火,那海如何有他难受?
奉玄伸手去抓佛子的肩,佛子不躲不避,奉玄一下子就把佛子摁在了地上,他下手没有留情,没想到佛子没有避他,摁住佛子之后,气得直问:“你怎么不躲!”
佛子说:“让你消气。”
奉玄简直要被佛子活活气死。他既气佛子不躲,又气自己下手太重,虽然摁住了佛子,却也不再继续压着佛子,这就打算站起来,他刚一松手,佛子立刻把他摁在了身下。雪沙冰凉,灌入领中,奉玄抬腿就踹,佛子压住他,他抱住佛子的腰带着佛子在地上滚了一下,坐在了佛子身上。
奉玄说:“不是说让我消气,你动什么!”
佛子被奉玄压着,使了一个巧劲,不知怎么地就又摁住了奉玄,看着他说:“我有错,可是我也有气。”
奉玄没想到佛子还能坐起来,被佛子压着,恨恨地说:“你现在长嘴了?”
佛子说:“是你先不说话的。我和你说话,你偏加上‘第五兄’。”
奉玄说:“那你掐死我算了,我们两个都清净。”
佛子松了手,看了奉玄一会儿,认真地说:“舍不得。”
奉玄觉得眼前眩晕,脑子里嗡嗡直响。
佛子站了起来,拉奉玄起来。
海风呜呜地吹,吹到脸上,冰冷刺痛。奉玄一面觉得脸凉,一面觉得脸热。
佛子说:“下次我们都别这样了。”
奉玄语带讥讽,说:“怎么不叫我‘奉玄兄’了。”
佛子说:“吾友。”
奉玄听见这声“吾友”,火气还没消下去,然而莫名觉得眼酸,可能是风太冷了,所以他觉得眼酸。吾友、吾友,他想起自己将佛子留在破败的庙中,想起自己目不能视时佛子将蝴蝶放在他的手里。他曾经仔细摸过佛子的脸,不但用眼睛记得佛子的长相,也用心记得——他明明熟悉佛子,可是他有时又发觉自己和佛子很陌生。
一声“吾友”,让奉玄陷入了沉默。奉玄忽然察觉周围冷了下来,一切恼怒都在瞬间悬停,他心中的火气早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只有空荡的酸涩。爱憎相生,而人容易去憎,佛子叫过他无数遍“吾友”,他下山之后,因为看见佛子身边多了一个人,偏偏叫了佛子一声“第五兄”,又因为佛子还了一声“奉玄兄”,就生出了憎。
他叫佛子:“好友。”
他觉得茫然。裴昙夹在他和佛子之间,他不应该生裴昙的气,可是他徒劳的愤怒到底是因何而起,只因为佛子叫他“奉玄兄”吗?他气佛子的疏远,可是也正是他一手推开了佛子。任其他人叫他一百遍“奉玄兄”,他不会动一分的气,可是他无法忍受佛子这样叫他。他希望自己和佛子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对两个人而言,都要足够特殊——这是他的私心,是他不想承认的私心。
他说:“我亦有错。下次,我们不这样了。”
天色昏暗,奉玄远远看见了海中的火光,他和佛子好像身在地狱一侧。雪火交加,浪卷尘埃,海中传来海涛声和水中滚烫的岩石发出滋滋声,海面上生起滚滚水雾。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气味盖住了死鱼的气味,几条巨大的死鱼死在沙石上,远看如同几座小山。
佛子说:“说好了,下次我们不这样了。我也不会不说话了。”
奉玄说:“不如我们啮臂而盟。”
佛子说:“好,啮臂而盟,不见血不休。”
作者有话说:
①最是无情帝王家。——白居易《后宫词》
②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十五从军征》
③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 ——陆游《沁园春·孤鹤归飞》
④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王维《早春行》
第81章 海云2(倒v结束)
朋友之间,中路相分,乃至反目成仇
奉玄和佛子在海柔住了两天,裴昙请他们到渤澥山上看海。渤澥山是一座海边石山,山不高,其上有雪山亭,亭名的“雪山”二字,既指雪里的渤澥山,也指山前的海涛——前人咏渤海海涛,见白浪层起,曾有“白马雪山”、“雪山汹涌”之叹。
雪山亭面阔三间,由渤澥山上的寺庙负责照看,裴昙在去海柔的路上就通过书信向寺中的僧人约好了要用亭子,到了海柔后,派家仆提前去雪山亭里挂好毡帘,生了暖炉。
奉玄和佛子前天出城后,终于又说了话,那时他们看到了海里的流火,过完那晚,海里就不再涌出火水了。海水冷了下来,于是海边的风也冷了。裴昙没有坐轿,穿一身男装,姿态清俊,和奉玄佛子一起向着海边的渤澥山走,海风吹雪,漫天小雪坚硬如盐,雪粒扑来,沾住人的衣服,衣服变硬,看起来好像刚刚上过浆。
奉玄撑着伞向前面望去,前面就是大海,沙滩覆雪,雪白海青,海上水云相连,滚滚阴云低垂不动。海水一直涌动,海波不停冲刷落着雪的沙滩,一波一波,如同一层摆动的白色衣边。腾起的水浪拍击岩石,发出一声巨响,海水拍到高大的岩石时,瞬间变成白色,雪沫飞溅,果然像是忽然自海上涌出了一座雪山。
佛子走在奉玄身侧,见奉玄拿左手举着伞,问他右臂疼不疼。奉玄说:“疼。”他问佛子:“五岐兄难道不疼?”
佛子说:“好疼。”
奉玄和佛子的手臂泛疼。前日在城外,奉玄说要和佛子啮臂而盟,二人回了客舍,晚上,佛子在奉玄右臂上咬了一口——佛子先试着在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下,留了一个带着血痕的牙印,奉玄看佛子一咬就咬出了血印,于是撩起衣服伸手,佛子说:“应该很疼”,奉玄说:“没事,我能忍。”没觉得能有多疼。
佛子在奉玄上臂上咬住了一块皮肉,奉玄正想着不疼,没想到佛子下一刻就使劲咬下去了,奉玄疼得眼里瞬间流出了眼泪——要不是佛子先抓住了他的左手,他一定已经下意识把佛子推出去了。
佛子在奉玄上臂上咬了一小口,只这一口就咬得奉玄的手臂上流了血。不过,啮臂是一定要见血的,不见血就没有办法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啮臂之事,古已有之,天下分崩后,曾一度在北地流行:
自从天下分崩后,南北兵祸不止,战乱之中,家人、朋友常常分别,轻易的一次分别后,众人可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能再次见面。众人分别,时间既长,音容笑貌自然有所改变,如果分别之人有一日猛然相见,当然很有可能无法认出对方——为了防止认不出故人,北地渐渐兴起了啮臂习俗,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记号,相见之时,以记号相认。后来,啮臂不只用于相认,也常常用于盟誓:盟誓者在对方身上留下齿痕,双方看到齿痕时就要想起约定。
佛子在尝到血腥味后才停下,他擦去唇上的血迹,奉玄擦了眼里的泪水。佛子咬完,奉玄抓着佛子的手腕,咬了两次,留下两个没破皮的血印——他始终不能狠心咬下去,直到咬破佛子的皮肉。佛子手臂上留了一串牙印,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说:“吾友,别怕,咬吧。你再不咬,我真的要怕了。”
奉玄说:“你疼了告诉我。”然后又咬了下去,这次终于尝到了血味。奉玄曾听阿翁说,啮臂的时候只咬出血是不够的,咬出血后还要用力,要让对方记住这个疼,他好不容易下了口,于是一直咬到佛子受不住说了一声“疼”才停下来,将佛子的手臂上咬得血肉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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