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微药师留佛子住在山上,说下了雨不放心让他在入夜后下山,佛子看雨势很大,决定在隐机观留宿一晚,向隐微药师道了谢。隐微药师让他们两个去洗热水澡,奉玄给佛子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让佛子先去洗了澡。
晚上雨水变小,然而依旧下着。盥洗过后,奉玄在榻上设了纱帐,让佛子睡自己的床,自己打算睡在榻上。佛子说自己睡不惯别人的床,让奉玄不必来回折腾,奉玄被烛光晃得眼疼,忽然在纱帐上看见了一只蝎子,他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拿过一本书扫过蝎子,将它拍在了地上。
奉玄说:“春天雷动,蝎子也就醒了。好友,去床上睡吧,我也过去。”于是他们两个都去床上睡了。佛子吹了蜡烛,落下了床帐,床上变得很黑。奉玄躺在里面,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然而听着雨声渐渐就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奉玄睡到半夜时醒了过来,那时雨又下大了,青蛙喜雨,蛙鸣声呱呱大作。他醒后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心中一惊,然后才想起身边躺着的是佛子。
床帐內只有一片漆黑,奉玄侧头看向佛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春寒入室,瓷枕微微泛凉,被子很舒服,隔着丝绸里衣,奉玄感受到被衾的温暖,一切都显得很妥帖。他闻到了佛子身上的伽罗香。雨声刷刷作响,积水从石板上流走,青蛙在叫、蟋蟀在叫。他想起来屋里有过一只蝎子,或许还有蝎子正在地上爬行。
佛子的呼吸安稳,然而奉玄知道他醒了。他听出佛子的呼吸变了一下。佛子不说话。奉玄看着佛子,只看见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佛子在想什么。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夜风透过窗纸吹进屋中。蛾子在窗纸上扑打,发出声响。
奉玄和佛子都没有动,或许他们两个都不敢动。奉玄闭上了眼睛。他的耳中听见怦怦的声音,好像蛾子在扑打窗纸,蛾子在窗外,奉玄知道,帐内是他的心在跳。
作者有话说:
①“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 语出《金刚经》。佛说般若等法,使用了文字,是为了将佛法传播给众生、广度众生,因此使用文字只是权宜之计,文字不是般若本身。众生可以借文字入门,等到觉悟,可以舍弃一切文字。
② 《金刚经》: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
③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七
第78章 系心2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
四月山桃花将谢之时,奉玄去了华胥峰,为故去的琵琶师雷执一扫了墓。五月白昼渐长,怀风散人回了隐机观。六月进入雷斋月,隐机观闭观。蝉鸣声里暑气渐起,七月八月太阳刺眼,奉玄只能经常待在室内。七八月过去,九月的凉风吹暗了太阳,天气隐隐有入秋之势,奉玄的眼睛已无大碍,不再因为看见太阳就会流泪。
入秋之后,佛子从长安向奉玄寄了一幅画,奉玄在堂庭山上抄了两个月道经。九真山道门重修前朝道藏,找不到道藏目录中写着的《郁冥经》《灵书紫文》等等经文,向堂庭山道门求书。奉玄眼睛转好,每日净手焚香,手抄了两份堂庭山收藏的《灵书紫文》。《灵书紫文》共二十一卷,奉玄抄了两份,实实在在抄了四十二卷书,每一卷都由师兄、师父一一校对过。抄成的书一份送给九真山道门,由九真山道门收藏;一份留作校对底本,由他兰成师姑带去九真山,与其他道门收藏的《灵书紫文》互相校对,然后再带回隐机观。
十月过半,佛子来了堂庭山。他自泗州来,知道奉玄不会收贵重的礼物,就从泗州给奉玄带了一个有趣的小罐子:泗州宿豫郡一带出产佛手、香橼和柚子,郡人在吃柚子时往往不直接剥皮吃,而是先掏出柚子肉,留下一个完整的柚子皮,趁新鲜的柚子皮还没变干时把柚子皮箍成罐子的形状,等柚子皮风干,就能得到一个柚子壳罐子——柚子皮不算珍贵的东西,好看的柚子壳小罐子却很少见,佛子给奉玄带了一个模样可爱的柚子壳小罐子,小罐子里装了泗州的云腴香茶。
佛子是和两个家仆一起来的堂庭山,他没有亲自上山,在山下托人将信带给奉玄。奉玄收下信和柚子壳小罐子,第二天就下山了。
佛子在寒山道上等奉玄。
奉玄一眼就看见了佛子,佛子似乎长高了。佛子身边站着一个人,不是贺兰奢——那人比贺兰奢个子矮,戴着帷帽,奉玄不认识他。那人对佛子说:“第五兄,你的好友来了。”
奉玄有大半年没和佛子见面,二人再见,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生疏了。奉玄并不希望也没有想到佛子会和其他人一起等他,他不希望多出来一个人,他叫佛子:“第五兄。”他叫佛子第五兄,不叫五岐兄了。
犹豫了片刻,佛子冷淡地说:“奉玄兄。”
在佛子身边站着的那人对奉玄施了一个叉手礼,说:“小道长安好。我叫陈椿年,是泗州都梁人,家父时任幽州海柔郡郡守。我要去找父亲,路上要与你们同行,打扰了。”
奉玄还礼,道:“善信安好。”奉玄见过裴昙穿男装,看见陈椿年,觉得他不像是少年郎,倒像是裴昙一般穿着男装的女郎,所以没称“郎君”,只叫了一声“善信”。隆正年间,许朝衣饰大胆华丽,女郎常穿男装,圆领袍一时成为了男女都能穿的衣服,那时京洛儿郎也披女子才穿的锦缎宽袖袍,一时成为风尚。乾佑以后,男子披宽袖锦袍的风气渐渐消下去了,女子出行在外,多有不便,还常常作男儿装扮。
陈椿年似乎在帷帽后笑了一下,对奉玄说:“小道长,我送你的见面礼,那个柚子罐子,你觉得怎么样?”
奉玄以为柚子壳小罐子是佛子送他的,他有焚香的习惯,手上收着一些香木,他本来带了一块连山沉香作为那一小罐茶叶的回礼,现在听陈椿年说是罐子他选的,忽然不太想回礼了,甚至想转身回山把那个罐子拿出自己的屋子。陈椿年的话让奉玄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卡了一块小石子,虽然不疼,却闷闷的,不太好受。原来佛子无心,他自作多情,他说:“我没想到是善信送的。善信有心了,多谢。”
佛子忽然说:“东西是我送的,我不认识他。”
陈椿年说:“不认识没关系,现在就认识了。”
佛子一句“我不认识他”,让奉玄迷惑——他不知道佛子和陈椿年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佛子既然不认识陈椿年,为什么陈椿年跟着他?
奉玄犹豫了片刻,对陈椿年说:“娘子到底是谁?”
陈椿年不否认自己是个女郎,答奉玄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天底下名实不符的人太多,一一追究起来,不免麻烦。我说自己叫陈椿年,小道长就这样称呼我即可。”
奉玄说:“昙姐。”
陈椿年摘了帷帽——果然是裴昙。
裴昙被奉玄戳破身份后,对佛子行了一礼,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说:“第五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我今日亲自见你,你不如猜猜我的身份?”
裴昙让佛子猜她的身份,奉玄这才信了佛子说“我不认识他”是真的不认识。奉玄和佛子之间的气氛冷淡而尴尬:
奉玄没认出来裴昙时,以为她是佛子的朋友,因为佛子突然带了朋友,疏离地叫了佛子一声“第五兄”。
佛子在山下遇到“陈椿年”,他对佛子说自己也是奉玄的朋友,也在等奉玄下山,所以佛子没有拒绝让他和自己一起等奉玄。佛子见到奉玄,本来想问奉玄眼睛如何了,听见奉玄叫自己“第五兄”,以为奉玄因为和陈椿年更亲近,有意回避自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奉玄兄”。
裴昙一次耍了两个人。佛子还礼,对裴昙说:“娘子有礼。娘子自称是海柔郡守之子,我只以为你是郡守的家人,我轻信你,错误在我。娘子说认识奉玄,约好与奉玄看海,我想我还是轻信了你,和奉玄有约的人只是我,娘子应该只是知道我和奉玄有约罢了。娘子说话时带有南音,想必曾在建业长住,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娘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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