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和奉玄、佛子一起北上,到达陈弋郡之后,韦衡要往西北走,去龙海郡,奉玄和佛子应当直接向北走,去海边的沧阳郡。不过,韦衡邀请奉玄和佛子一起去了龙海郡。龙海郡就在沧阳郡西边,离沧阳郡不远,韦衡说不久之后他姨母要离开卢州入京述职,他得自己待在龙海郡,觉得奉玄和佛子不如和他一起去龙海郡看了打铁花,再去沧阳郡看海,于是奉玄和佛子就先去了龙海郡。
韦衡回了镇军府,安排好奉玄、佛子的住处,自己去见韦将军。韦衡没见到冲雪,奉玄先见到了冲雪,冲雪看见奉玄高兴地一直叫,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在龙海郡认识的人不多。曾用十四束长箭射虎的崔涤不在龙海,夏天长安闹了时疫,疫痢多发,崔涤的父母因此去世了,崔涤丁忧去职,回了长安,他是武家人,要回家为父母守孝一年。裴昙他祖父原本给裴昙看好的夫君的母亲也是因为疫痢去世的,他是旧贵子弟,要守孝三年。
旧贵子弟和门阀子弟的守孝期比武家子弟长,旧贵和门阀常常借此讥讽武家子弟不够孝顺。不过,武家子弟不孝于家是为了尽忠于国。许朝建国后,南北未曾统一之前,朝廷多次征战,征战中战死将领的大多是武家人,武家子弟要是都去守孝,那仗可就没人打了。到许朝太宗朝,太宗去世前要求宗室不要停兵、攻打南朝,太宗去世后,高宗要求出兵,朝中几位北地旧贵出身的老臣提出于礼不合,几大武家立刻联合,声明武家子弟往后只守一年极苦的重孝,剩下的十五个月为国效力,将守一年苦孝变为武家定制,以此声援宗室,嘲讽旧贵老臣迂腐守旧、不知变通。在武家的联合支持下,高宗宣布南伐,此次南伐重创南朝。
佛子是武家子弟,佛子的父亲去世后,佛子也依照武家之礼,穿粗麻素衣、睡土榻草垫,为父亲守了一年苦孝。
崔涤不在龙海,奉玄还是见到了熟人。去年陪奉玄、佛子一起去鹿施郡的一位士兵退出了卢州军,住在龙海郡,自己做些小生意,有时帮韦衡在郡里跑腿。韦衡回府,他来请安,韦衡不在,他碰见了奉玄和佛子,奉玄和佛子向他问好,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就是觉得愧疚——奉玄和佛子没遇见过狼,他可是遇见过很多次狼的,可是他在西同村外又看见狼的时候,想得太少,把大家带入了险境。奉玄说不必自责,如果那时不是他和另一位士兵在,自己和佛子今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奉玄其实也觉得愧疚,他那时能做得太少,最后所有人都受了伤。
韦衡见完韦将军,回了自己的住处,冲雪那时正在院子里歪着头观察佛子。冲雪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已经摇着尾巴看了佛子半天了,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它看着佛子,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也不再继续看佛子,转身就跑了。
韦衡回自己的住处,在路上看见一团巨大白色的活物冲了过来,立刻喊:“停!停!”冲雪扑向韦衡,韦衡差点被它扑倒。韦衡站稳了身子,冲雪对着他又闻又舔,在他身上扒来扒去,他笑着揉了揉冲雪的脑袋,对冲雪说:“宝贝儿,走,咱们回去。我换一身衣服,带你出去遛遛。”
韦衡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领狐绒镶边的披风,打算带冲雪去郡外的空地上跑跑。韦衡和冲雪一起出门,因为还没有走出镇军府,他就暂时还没有给冲雪拴绳,冲雪忽然看见了奉玄,跑到廊下冲奉玄叫了几声,把奉玄叫了过来。韦衡见了奉玄,就让人再拿一件披风给奉玄,带着奉玄一起去了郡外。
只有韦衡敢带着冲雪去郡外,让它在空地上乱跑。冲雪认主,只肯乖乖听韦衡的话,别人带它出去玩,有时候它玩高兴了,任凭对方怎么叫它,它也装作没有听见,不肯回来,乱吃了东西也不肯吐出来。
韦衡和奉玄骑马去了郡外,到郡外后韦衡让仆人看着马,自己和奉玄往空地上走,他松了拴在冲雪脖子上的长绳,冲雪立刻冲了出去。
傍晚的天空微微泛紫,只挂着几抹微云。韦衡吹了一声口哨,冲雪在树林里叫了几声回应他。
韦衡和奉玄沿着城外的一条河往前走,韦衡对着树林叫了一声“冲雪”,一团白色的东西嗖一下从树林里冒了出来,韦衡说:“不许去树林里,往前走。”冲雪跑过来咬韦衡的衣服,要他走快一点。韦衡拍拍冲雪,让它松口,说:“我赶路累了,不陪你,你自己走。”
冲雪幽怨地看了韦衡一眼,松口之后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又自得其乐小跑了起来。
韦衡看着冲雪,笑了一下,说:“傻东西。”
他对奉玄说:“我和你师姐有时候就这么走着遛它。夏天的时候,河面没有冻住,水声哗哗地响,虫子藏在草里使劲叫,傍晚的草木很香,我和你师姐顺着河一直走,冲雪走在前面,我们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十里。”
奉玄在真正认识韦衡之前,不知道韦衡和他师姐关系很好。奉玄说:“心准哥,我听我师姐说你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韦衡“嗯”了一声,说:“是,七年了。过完今年就八年了。”
奉玄说:“心准哥和我师姐的关系很好。”
韦衡看了奉玄一眼,好像觉得他的话好笑,但是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他说:“我喜欢你师姐呀。”
奉玄在原地站住了。
冲雪扭头,发现他们两个没有继续走,在前面叫了一声。
奉玄说:“嗯……我师姐人很好,心准哥喜欢我师姐是应该的。”
韦衡哈哈笑,说:“嗯,很应该。”
韦衡说:“你师姐人很好,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我不告诉你师姐我的那种喜欢。”
那种喜欢是哪种喜欢?奉玄隐约知道答案,但是心中又有一种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感受,不知道怎么接话。
韦衡说:“我对你师姐的喜欢,超出了对朋友的欣赏,但是我不能更进一步了,所以我们只是朋友。”
奉玄问:“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了?”
韦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心里只想着修道、练剑和朋友。”
“……”
韦衡笑了笑,望了一眼冲雪,自顾自说:“春风动春心,春心思无邪。一个人要是没感受到过自己喜欢别人,那才奇怪。”他问奉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有过喜欢的人吗?”
韦衡要在冬天说春心。天色渐暗,郊外起了风,风不算大,但是很凉,最适合把春心吹得稀碎。
奉玄希望自己能够轻易地回答韦衡,说自己没有喜欢过别人——像韦衡喜欢他师姐那样。但是他无法这样说。
一个想法冲上奉玄的头脑,让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一刻被完全扭曲了。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意,没有隐瞒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他说得很坚定,没有躲闪游移。
他说:“我和他闹了不高兴,那时候他看着我,但是不和我说话,我觉得生气,所以我知道了什么是喜欢:我希望他看着我、只看着我,不要看别人,只和我说话。”
韦衡说:“没想到你还挺霸道。”
奉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霸道,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喜欢,或许这种感受超过了“喜欢”,远非“喜欢”一个词就能概括。他与一个人互相托付性命。设想自己去死和真正面对濒死的差距很大,只有在离死很近的时候,奉玄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过什么——当死亡将要发生,他根本想不到“死”这个词,只能想到对方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他以为这是最自然的感情,不必为之“强名”。*
奉玄有喜欢的人,他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么坚定的心意、有过这么坚定的心意。当他为那些他以为再自然不过的情感赋予一个命名后,他发现其中竟然蕴含着他没有意识到过的重量,这使得他自己也觉得吃惊。傍晚的风很冷,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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