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没有在山上。
山陵崩塌,隐机观观主清凉山人作为得道之人,被征召去幽州最大的道观紫羊宫为庄宗诵经十八日。虚白散人只修道心不修剑术,国丧之时,国家动荡,清凉山人没有带虚白散人去紫羊宫,而是带了修剑的徒弟奉玄同行。
奉玄没在山上。隐微药师也没有在,隐微药师北上救人去了。韦将军死后,雪岩药师收养了冲雪,冲雪在山上一直没什么精神,突然看见了熟人佛子,竖起尾巴不停地叫,冲雪还记得佛子,它绕着佛子蹭来蹭去不肯离开,佛子学着奉玄的样子捏了捏冲雪的耳朵。
以前抓坏过佛子衣袍的那只叫“葡萄”的猫也还住在山上,葡萄长成了一只大猫,和冲雪很合不来。
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② 。奉玄曾说堂庭山有雪的时候很美,的确很美。奉玄的师叔蕉鹿散人替佛子整理了床褥,留佛子在山上小住。
佛子在松风台住了一夜。
这一夜过后,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说:
①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
②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江淹《丽色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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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不对师弟出手,是起过誓的。
第118章 然诺3
净土落花深有四寸
乾佑九年一月初五夜里,奉玄做了一个梦。奉玄梦见了阿翁,阿翁老了,出现在他梦里时,和他印象里威严刚健的阿翁很不一样。
阿翁的头发白了很多,灰发中掺着白发。
奉玄抱着琵琶坐在老琵琶师雷执一茅屋的屋檐下,华胥峰上的山桃花正在盛开。雷执一抱着宝象琵琶,奉玄抱着鸣鸾琵琶,雷执一一弦一弦教奉玄弹《董娇娆》。
山桃花落得像雪一样。
有人踏着落花走上了华胥峰,隔着花枝说:“执一啊,怎么弹这样的曲子,不像你。”
雷执一侧头看向来人。
走过来的人说:“执一、执一,人要是能只专心做想做的事,那可真是有福气,你有个有福的名字。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执一啊,你不但名字有福,也找了一个好地方。”
雷执一说:“晋王殿下!”
“老啦,老啦。”那花影之外的人说:“执一,你只记得我父亲是皇帝,我亦做过皇帝了。”
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天风时至,所有花瓣都会被吹散。随后又有花落下,又被天风吹去。
一场风卷起所有落花,奉玄放下琵琶站了起来,落花风里,一切都在散去,他看见自己的阿翁站在树下。
陛下说:“八郎。”
陛下头发花白。
奉玄不敢走到树下,他怕一走过去,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影子,他不可置信地叫:“阿翁。”
陛下应了奉玄两遍:“哎,哎,我的好孩子。”
花瓣无风自落。
奉玄说:“这是真的吗?我在做梦。”
“来、来,来阿翁这里来,让阿翁看看你。”
奉玄朝着树底下跑过去,他说:“您来看我了?”
陛下拉起奉玄的手,摸着他手上的茧子,像以前那样哈哈笑,对他说:“我来看你啦,吾家八郎不愧是荀家的子孙,八郎像我,也通二弦,能拨琵琶弦、能拉弓弦!”
奉玄握住陛下的手,急切地说:“阿翁住几天,不走了吧?”
陛下摸了摸奉玄的头。
陛下说:“八郎长高了,头发乌黑。我见过你的头发呢,我把它放在枕头边儿上。”
奉玄问:“阿翁不走了吧?”
陛下说:“该走啦。”
落花渐渐又积到四寸,天风再至,一切又都被风吹起。奉玄立刻去抓陛下的衣服,最终只徒劳地抓住了一阵风。他从梦里醒了过来,除了眼角的泪水和梦里一样,什么也没从梦里留住,他的手里空空、手里空空。
山风吹开了窗户,床帏摇荡。奉玄下床,去关窗户,抬头看时,发现窗外正在下雪。风起又停,雪花无风自落,好像一瓣一瓣飘落的山桃花,落地积起四寸之深。
奉玄在做完梦后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月初八,隐机观接到了准确的消息,国丧的钟声从长安向着许朝全境扩散,消息也随之散开:一月初六,陛下宾天。
清凉山人带奉玄下山,应召前往紫羊宫。清凉山人知道奉玄的身世,他带奉玄一起下山,是为了让奉玄尽最后的人情——他要带奉玄亲自参与国丧、送陛下归天。
下山之前清凉山人将隐机观的钥匙交给了师妹兰成散人,要兰成散人见机行事:卢州正在内乱,陛下去世,局势生变,卢州兵匪可能会有动作,幽州很可能被波及——一旦感到事有不对,兰成散人要立刻带着留在道观里的师弟、师侄离开隐机观,不要留恋。
隐机观在幽州南部的堂庭山上,离卢州不算太近,兰成散人以为师兄多虑了。没想到清凉山人一语成谶,幽州很快就被卷入了许朝东北的大乱里。
紫羊宫位于幽州中部的临章郡,位置比堂庭山靠北——奉玄和清凉山人先听说了兵乱。
一月上旬,卢州兵匪南下,屠宣德城后进入幽州,不断攻城略地。朝廷放权,幽州镇军开始抵抗。一部分南下较快的卢州兵匪已进入幽州中部,幽州各郡紧急闭城,临章郡东北部的管城郡被卢州兵匪围困。
有卢州乱军想割据幽州,不断攻城。又有一部分兵匪只想发财,知道无法快速攻城后,不再将目标瞄向郡城,而是盯上了没有高墙防护的村镇。
一月十六,清凉山人在得知北部的管城郡已被围困后,要奉玄先回隐机观,回去告诉观里的师叔、师姑和师兄师姐们不要留在山上,速速撤离到附近的郡里——这样既能保全自己,也能救助百姓。
奉玄知道佛子一月会来找自己,时局生变,他怕佛子在这时来找自己,于是马上离开了紫羊宫,南下返回堂庭山。
路上出现了尸群。尸体在路边腐烂,野狗吃了人肉,眼睛变成血红色,嘴角不断流下涎水。
乌鸦群集在高高的枯木上,发出“啊”“啊”的叫声,看见有人走来,不再被惊得飞起。
奉玄不敢独自行路,和一户携家丁南下逃命的富商同行南下。那富商逃命不但带了家丁,还花大价钱买通了十个士兵一起走:卢州的士兵是从血里爬出来的士兵,幽州的军队很难打得过卢州乱兵,对上之后大多都打了败仗,幽州开始有传言说对上卢州兵就是送死。一些士兵决定南下逃命,当逃兵是死罪,死罪不一定立刻降临,可是打仗去死却是要马上死的——那不如当逃兵。
奉玄手中有剑,那富商看重他,不但同意让奉玄和自己同行,还给奉玄吃喝。二十余人同行,一路有惊无险。
一月二十三日,奉玄独自回到了堂庭山下。
寒山道上寂静无人,道上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暗示了这里曾经有军队经过。
是堂庭山下的驻军逃命去了?
还是……有卢州兵匪来过了。
一个堂庭山,山上只有一个道观,这有什么好抢的?
奉玄往驻马镇上走。镇里很安静,街上没有尸体。
没有尸体就好。
或许是驻军逃命去了。
奉玄穿过驻马镇,想要回山。一个人忽然叫了他一声。
“奉玄小道长。”
奉玄回头。
“哎呀,您、您回来了。”叫他的人是驻马镇上一家客店的主人。
奉玄点了一下头,说:“嗯。”
“善信有礼了,不知道最近驻马镇上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客店主人张口,想说什么,他吸了一口气,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变红了,吞吞吐吐,说:“也、也好。”
“怎么了,善信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小道长,您……别上去了。不,我怎么能不让您回去呢。您……”客店主人忽然捂住了脸,“您到我店里歇歇再回去吧,啊?上山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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