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鸽隐1
鸽在舍利弗影中
三月十一日,在清正名下的宅邸中,荀靖之和第五岐在屋中相对而坐,一起喝了两杯茶。第五岐披着一件深紫里白缎面的袍子,荀靖之看着他,觉得他穿紫色的衣服很好看。
他早就知道,他的好友穿紫面的衣服很好看。在宣德城中,第五岐披着一件烟紫面灰里的袍子,叫满身血污的奉玄去沐浴。那时第五岐微微低头,发梢的水珠在奉玄的脸上留下了湿意。第五岐说:“下雪了。”
而三月十一日,是一个晴天。
荀靖之低了一下头。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六年太久,一天太短。他的酒醒了,哭也哭够了,发完了酒疯,当他的情绪恢复冷静,他静静审视过自己的故人,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帷幕。
该从哪里撩起帷幕的边角。或许……这便是久别重逢的尴尬?
他挑了一个话头,问第五岐:“好友,你这次可是骗我太多事了。你说我给过柏央一枚荔枝,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是假的,”第五岐说:“你没有给他荔枝,我不知道你没有见过他。”
“这谎……有些不近人情,”荀靖之没有提起第五岐的其他谎言,比如他说自己是柏中水。他说:“朝廷每年都会给三品及以上的大臣送荔枝,柏老既是宰相,柏家自然不缺一两枚荔枝。柏公子不该因为一枚荔枝就记了我这么多年。”
“不,只说假话,是会被识破的。我家也不缺一两枚荔枝,但我记得,八郎给了我一枚荔枝。”第五岐看向荀靖之,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旧事,浅笑了一下,说:“那年我六岁,随外祖和外祖母入宫赴宴。我忘了自己去的到底是哪处宫殿,只记得是一间水殿,先帝坐在殿中,怀里抱着你,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你……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见过你。”
荀靖之喜欢看第五岐微笑,第五岐的笑和柏中水的笑不同,他笑起来总是淡淡的,但是让荀靖之觉得很舒服——好像那笑只是为了他才有的,那笑总是能印进他的心底。
第五岐说:“我记着你搂着先帝的脖子,一直不撒手,额头上有隐约金粉,先帝说:‘八郎午睡刚醒’。我那时有些好奇,为什么八郎的额头上有一闪一闪的亮光。”
第五岐提起了一段往事,而荀靖之早就把那一段往事忘了。对幼时的他来说,第五岐提起的午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午后。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次睡醒了都很粘人,所以阿翁或傅母总是抱着他,有时候阿翁要见大臣,他便跟着去见大臣——白胡子老翁、黑发的中年男子、五琼娘子……入宫是一种荣耀,有时候大臣的身边会带着他们的眷属。
第五岐为荀靖之找回了一个六岁时的下午,第五岐说原来那个下午他的额头上确实有金粉,所以才一闪一闪的。第五岐也记不太清六岁时的事情了,就像荀靖之没记住六岁时他的模样,他也早已忘记了荀靖之——八郎,一位年幼郡王——六岁时的样貌,但是他记得两件事:八郎的傅母给八郎擦了擦脸,擦去了金粉。八郎给了自己一枚荔枝。
童稚之时,人对光亮鲜丽的东西充满兴致。陛下要与大臣交谈,让八郎的傅母带八郎和第五岐去了侧殿,傅母用浸好的帕子给八郎擦脸,帕子擦过他的额头后,他的额头上不再有一闪一闪的细腻金粉了——年幼的第五岐问八郎的傅母怎么没有一闪一闪的东西了,他在心里想,他喜欢看一闪一闪的细腻金光。
八郎的傅母回答年幼的第五岐,一闪一闪的是金粉。她说郡王在中午看见宫人整理自己眉间的鹅黄和花钿,有些好奇,傅母就让郡王用手指蘸了一点她的金粉,没想到郡王往自己的眉间点了一下,留了一个亮点,郡王很喜欢那个亮点,午觉时不曾让人擦去——所以睡醒了,金粉散开了,额头上都变得亮亮的。
年幼的郡王并不怕生,不过不大爱说话。第五岐忘了最初他们是因为什么说起了话,也忘了他们说过的大部分话,但是他一直记得,八郎和他说荔枝树是一种长在海里的树。陛下让宫人端来一盘新鲜荔枝,八郎的傅母交给八郎一枚荔枝,让他送给第五岐。
八郎乖乖把那枚荔枝送给了第五岐,他和第五岐说荔枝长在树上,荔枝树生长在南方的海里。先帝去过南方,先帝说荔枝生长的南方比那个南方还靠南,要穿越过蛮瘴之乡再向南走——在年幼的八郎的认知中,许朝的南端是海,他觉得那么荔枝树便是一种长在海里的树。
书中说海上有仙山云雾,而荔枝冰肌玉骨,或许是仙人耕云牧海在海上种出的树结下的果实。第五岐记住了:荔枝树生在海上。后来他在吃荔枝时,总会想起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海雾。
十三岁时,第五岐随母亲南下,到达了极南的邕州。邕州潮热难耐,他看到了结着荔枝的荔枝树——这树不生在海上,而是长在大地之上。母亲说荔枝是许朝国力的证明:每当荔枝成熟,这些果实就由几十匹马一批接一匹狂奔着从国境南端运送到长安,荔枝的运送见证着一个朝代对南国境的控制,以及一个朝代在统一南北后建起的强悍的驿传之网。
荔枝证明了什么……第五岐不在意许朝的国力,而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十三岁的第五岐站在荔枝树下,那年清河郡王已经逝世多年了,他在树下看着满树红色的荔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哀伤感,他想他永远也无法告诉一位郡王荔枝树不长在海上了。这样一种并不强烈但是挥之不去的悲哀的感受,以及徒劳之感,或许就是他在第一次面对死亡的阴影时所获得的感受。
会有一个人,因为一枚荔枝,长久地记着另一个人。
荔枝树不生在海上,但是第五岐后来再吃荔枝时,依旧会想起一片海雾。
清河郡王是一位额头上有金粉的年幼郡王。
清河郡王……高平郡王荀靖之听完第五岐的话,笑了笑,说:“今天夏天,你送我一枚荔枝吧。我有时候会以为我在做梦,今天我梦到了六岁时候的事情。”
他和第五岐离得不远,只隔着几案,但是他觉得他们两个之间隔了太多太多无形的东西。他不想承认,他们之间变得陌生了。
该从何处打破这种陌生的感受……还是这种感受一旦出现,就再也不能消除呢?
第五岐问:“为什么……会觉得是梦呢?”
荀靖之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越界太多次了。我梦见很多次过去的事情、梦见过很多个影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愿意区分幻境和现实。”
梦、幻术,他借着术士的曼陀罗粉越界太多次,作为交换,他发现自己会在一些瞬间忽然分辨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曾经他以为只要见到佛子,他就可以补上自己心中的弥天大憾,然而他忽然发现,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确实发生过了,既然已成过去,便不增不减,永远横亘在那里。狂喜与痛苦交杂,当他认出了他的好友,当他激烈的情绪退去,然后……他该做什么呢?
他会怎么样呢?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后面的事情。而如今他已走到了相遇之后的那一步。
他说:“我抱着你哭,仔细想想,真不好意思。好友还走吗,不走了吧?”
还走吗,不走了吧。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其实他问得很认真,他好像也这样问过梦里的阿翁。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第五岐似乎是和他的小童说了几句话,屋外的小童离开了。
第五岐回到坐榻上,对荀靖之说:“奉玄,我不走了,这次一定不走。我有意骗你,是我的大错,但是我不是从头就想骗你的,我在从日本国回到许朝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见你,我给你写了信,可是……你收不到。你身边有人在等我。”
荀靖之瞬间追问:“你写过信?”
“写过,信上有六百四十七个字。我东渡后,独自处在日本国,心中焦虑难安,于是我强迫自己抄写佛经净心,可我抄经时,也很难静心,屡屡出错。我受了伤,写字时手总是发抖,写字也总是写不好。有一天我废笔枯坐,坐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时,早霞满天,我对自己说,往后我每抄完一篇佛经,就可以在给奉玄写信时多写一个字……我就这样抄完了六百四十七篇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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