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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312)

作者:饭山太瘦生 时间:2024-02-26 11:05:11 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美强惨

  荀彰之的死,和录公等人没有关系。

  荀彰之的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已经因为这场死亡起了诛灭江表门阀的心思,录公先发制人,他犯下了罪——他囚禁了皇帝。

  录公修习儒道,君君臣臣,如今他犯下了罪。他害怕,其实整个许朝隐藏得最深的人,乃是荀靖之。是荀靖之亲自设计了自己兄长的亡故,借此挑拨江表门阀和陛下的关系——他卢鸿烈邀请荀靖之来秋浦,恰恰是中了荀靖之的计谋,竟是引狼入室。

  录公深深吸了一口气,可他还能害怕什么呢……他和陛下之间,已经没有情分可言了。崇煦这个孩子心善,到最后也还对他保留了幻想,以为他会依礼行事。崇煦以为只要自己退一步,老师也会退一步——

  录公知道,是他将崇煦教得太温和了,崇煦本该是谦谦君子,不该做一个绝望的皇帝……他不教崇煦兵法,他教给崇煦仁义温情,于是崇煦被他教给他的仁义温情困住了。

  他从来没有教给过崇煦,如何做无情的帝王。

  崇煦是令人心疼的学生。

  崇煦看到了郇王的遗体后,痰迷心窍,直接晕了过去,睡睡醒醒,不停地发出呓语。崇煦的身体的虚弱,令录公感到酸楚。

  那几天,崇煦有时候睁开眼,看见了录公,还叫他“老师”,就像他还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好像忘了后来他们这对师生之间发生的龃龉了。录公跪在地上,握着崇煦的手,为他轻轻揉捏手臂,希望借此舒缓他的关节的疼痛。

  然而崇煦有时候醒来,又是愤怒的,他用充血的双目瞪着跪着的录公。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只是一个垂死的病人。

  录公久久跪在地上,膝盖酸痛,但是他想要跪着。春天是打雷的季节,当雷声响起,或远处有宫车行过——车轮发出声响,他都会更清楚一分:他在忤逆一位君王。他是罪人,他已犯下了为天地所不容忍的罪过。

  时间的长河流过,他似乎已经被几百年、几千年的骂名压在了身上,他感到恐惧,无法负担的重量让他不敢站起来。恐惧与悲哀充斥了录公的心间,使他流下滚滚热泪,他侧头看着崇煦的脸,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走到了这一步。

  但是他已走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发生了。

  崇煦对他起了杀心,崇煦希望他体面地死。他趁着崇煦的病、趁着那一点点空隙,一把扼住了权力的喉咙,握住了三枚国玺。

  权力、家族、名望、田舍……无数地东西堆在卢鸿烈的身后,如潮水一般驱赶着他往前走,走啊走,他走到一位皇帝的病榻前,成为了逆臣。

  他才是真正大逆不道的人。

  天道……卢鸿烈跪在崇煦的病榻前,他有时再听到雷声时会想,如果他能被一道惊雷劈死,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死,一死了之,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他已犯下了罪。文过饰非,他必须握住权力,他要史书由他江表门阀来写,他要让史官隐藏起自己的过错……

  雷声……不,不是雷声,是宫车行驶发出了声音。卢鸿烈久久地跪着,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稍分去他内心的万钧罪孽。

  他有错吗?他有错,但他关爱崇煦。天下还会是荀家的。

  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头,手心被攥出了血痕。

  崇煦的妃子快要为崇煦诞下子嗣了,他会好好抚养崇煦的孩子,如一位慈爱的祖父,将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和崇煦这对师生之间,不是没有过真情。

  他真真切切地爱护着他的学生。只是,有一些东西比崇煦更重要。崇煦说自己羡慕哀太子,因为裴弥纶肯陪哀太子去死……卢鸿烈在此时才体会到了为什么崇煦竟然要赐裴弥纶“忠”的谥号。

  裴公啊。

  这次是他卢鸿烈比不上裴弥纶了。

  崇煦醒了,咳了几声,咳出了血迹。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录公叫宫人立刻拿帕子来。他为崇煦细细擦去了手上的血迹,宫人扶崇煦起来,在他背后垫了引枕,请他漱口。

  崇煦这次醒来,神智是清醒的。他看了录公一眼,带着无限疲惫,说了一句:“你走吧,我心烦。”他又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涌上了血沫,他眯着眼睛靠在引枕上缓了片刻,说:“叫裴昙来。”

  录公没有说话。

  崇煦面色青白,几乎如同一个死人,他侧头看向自己的老师,眼里蓄满了泪水,他说:“你还怕她一个女娘么?她是你外孙家的人。”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录公向一位君王行礼,在地上磕头,说:“我叫阿昙来。”

  崇煦闭着眼睛,靠着引枕,默默流泪。

  录公起身,要向殿外走。

  崇煦说:“放了崔涤吧。你扣下他们的事,我不追究,老师,不要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这对你、我,对整个许朝,都没有好处。我要我的随侍宫监回来,你总得给我身边留几个旧人。你呀,把我外甥害死了,我的远侄也被你害死了。”他低低笑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笑,说:“老师,你是个忠臣。”

  录公因崇煦说话的语气而感到了鼻酸。

  他也为一位帝王竟然要如此说话,而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崇煦的嗓子哑了,他说:“这是春天了吧。我刚刚做梦,梦见你说‘置酒登广殿,开襟望所思,春草行已歇……’我说不能歇、不能歇,我们正北伐呢,然后我就醒了。”

  置酒登广殿,开襟望所思。

  春草行已歇。

  何事久佳期?①

  何事久佳期?然而,何曾有过佳期。登广殿,崇煦可怜地被困在一室之中,见不到广阔的草色,也登不上宽广的宫殿。

  卢鸿烈说:“陛下,崔涤带兵前来,图谋不轨,若是放了他,不能让天下人安心。”

  “你当我是个傻子。卢鸿烈,我是在和你做交易,我若一直不出面,你觉得你能再做多久‘录公’,你放了人、不要再针对我妹妹,我可以当一些事没发生过。我只是身体不好,我还没死呢。”

  荀崇煦没死,他也不能死,录公还需要他活着。录公说:“陛下,我不能放崔涤。您可以换一个人。”

  不能放崔涤,崔涤是武将,会是长公主的助力。纵使荀崇煦能当一些事没发生过,长公主荀崇幻能当事情没发生过吗?!回不去了,录公知道,有些事他一旦做下,就回不去了。为了江表门阀的未来,他那时必须做下那些事,他写了矫诏,握过了国玺。

  崇煦沉默了一会儿,说:“卢鸿烈,我和我父皇不一样,他要成佛成神,我要做鬼。我要是死了,我就每夜站在你床头,我要你不得安寝——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你让我不得安寝!”

  卢鸿烈哆嗦了一下,不敢回身看向自己的学生,只敢跪在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说:“陛下,保重龙体要紧。您是天子,乃是天命所归之人。而臣是卑不足道的人。臣不配让您记住。陛下身负天下福德,道观、寺庙日日为陛下抄经,臣同样为陛下祈福。陛下若是离去,当转生最高天,永享安乐天福。”

  崇煦靠着引枕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嗓音也越来越嘶哑。

  他嘲讽地说:“我是天子……欲有所为,动辄掣肘的天子。我当这个皇帝,是遂你的心愿才当的。不过短短几天……今天是哪一天了,不过是二月的短短几天,你已经把局势扭过来了,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了。我是个什么天子……”

  有东西被崇煦恶狠狠扔了下来——崇煦抓了帐中香炉来砸卢鸿烈,鎏金的球状香炉带着香气在地上滚了几下。

  崇煦让卢鸿烈滚出去。

  卢鸿烈站了起来。

  一层层幔帐、屏风,一层一层,皆是隔阂。卢鸿烈捡起来小巧的香炉,退出了寝殿。他让侍卫去叫以前照顾陛下起居的钟随侍来,又让人去请了裴昙。

  春天……他分不清春日里的阴沉雷声和宫车行过的声音。他将小小的球状香炉紧紧握在手里,其中的炭火烫得他手心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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