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藏用在夜里听不出沮渠隋彻夜吹笛,吹的是准提。赵弥也听不出来。赵弥甚至听不出笛曲是《大墙上蒿里行》。
赵弥忽然生出了一股落泪的冲动。何谓愿心,凡事发愿,只要足够虔诚,一定能够成就。宛春侯知道准提会在荆州,郡王识得准提。郡王和宛春侯之间的情义,常人如何比得……
他想起了那黑暗的天色,郡王的头发本来如夜色一般乌黑,然而在第二天变成了白色。人命危脆,世间浮幻,宜修胜善愿,郡王不怕死,也不怕自己的头发变了颜色。
郡王说活着就负起责任,如果死了,就发愿转生最高天——即使错过的人,如果都发了这样的愿,早晚会在最高天相见。郡王那时想在最高天再见的人,是宛春侯吧。
高平郡王身在荆州,准提就会出现在荆州,因为,只有高平郡王能在准提被吹响时,听出来那是准提。
因为高平郡王是宛春侯的知音。
知音之人,生死之交。少年相识,神仙道侣。郡王和宛春侯之间的情义,常人绝无可能比得。
根本不可比。
赵弥忽然觉得,宛春侯能来江陵,是神佛允诺的定数,宛春侯有愿心,不比郡王的愿心稍弱一分。他看了一眼天色,今日的天色,适宜安眠。天色晦暗不明,那神佛远在九重天上,他们到底看不看得见人间呢?
是看得见的吧。
日色并不晃眼,赵弥看着茫茫高天,无端想要落泪。
作者有话说:
①枫林月出猿声苦,桂渚天寒桂花吐。此中无处不堪愁,江客相看泪如雨。——刘长卿《入桂渚次砂牛石穴》
②《大唐西域记》
第236章 业火1
“佛子友人。”
荀靖之听到了雷声,“轰隆”一声。雨水哗哗作响。青蛙和虫子在草丛中鸣叫。他以为这是在堂庭山上,他还叫“奉玄”,他的屋子里有一只蝎子,佛子睡在他的身侧。
在睡醒的那一瞬间,荀靖之分不清时间与地点,唯有心脏在疯狂跳动。悸动。情窦初开。时间倒流,他听见雨声,那动心的感觉隔了多少年……十年还是九年,或者八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是揽着荀靖之睡的,荀靖之在醒过来后,渐渐知道了,他叫荀靖之,如今不是在堂庭山上。他不必刻意和第五岐拉开距离,他可以抱住第五岐。于是,他将头向第五岐的颈侧偏了偏,想在第五岐的怀里继续睡下去。
继续睡吧。
第五岐的身体温热。窗外的雨发出声响,荀靖之躺在第五岐的怀里,闭上眼睛,在心中自问:为什么他是从堂庭山的一场雨里醒过来的呢?
春雨。佛子打着一把纸伞来堂庭山找他,他们在雨里清谈,佛子讲了雪狮子的故事。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那时,他躺在床上,心脏狂跳,他不敢动。
是因为他不喜欢建业的春雨吗,所以他不会梦见建业的春雨。他在雨里跑啊、跑啊,去见六如比丘尼。他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不喜欢那场雨,但是那场雨后的月亮很美。雨过天青,万物如洗,或许那月亮就是水月,亮得像银子一般。
夏天,他在堂庭山上时,在夏天过雷斋月,隐机观闭观,所以他没在夏天见过佛子。去年初夏,第五岐有了宅邸,梅雨时节,他们在第五岐的宅邸里听细雨打芭蕉叶、听碧琉璃珠帘在雨里晃动。
南方天气潮湿,初夏无风,身体黏腻。
第五岐给他冰块。
建业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让他喜欢。
秋天的雨,和贺兰奢有关。荀靖之有些记不清贺兰奢的样子了,他只记得贺兰奢戴斗笠,斗笠之下,有一双曾经爱哭的眼睛——后来眸色沉沉,看不出丝毫爱哭的样子。
贺兰奢和抚子内亲王在屋中弹琵琶,不知道为什么,屋中着了火,大火金光猎猎,像是要吞噬所有人,贺兰奢抬头看着那火越烧越高。火……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清姬在大火中流出血泪,一条巨蛇痛苦地用身体抽打滚烫的铜钟。
荀靖之梦见贺兰奢站在大火中的屋顶上,他用剑刺他。贺兰奢的剑叫什么……记不得了。
火。韦衡的血肉之躯被烧化在火中。火越烧越大,第五内相死在一场在血雨中燃起的大火里,第五家被烧塌了一大半。
太极宫陷入火海,哀太子葬身于那片火海。
荀靖之这时不知道,秋浦要燃起一场大火,那是一场远比太极宫火海更盛大的火焰。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冬天呢……冬天的雨是什么样的。冬天会下雪。
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宣德。
宣德的智门寺琉璃塔。
荀靖之想起来他在智门寺重遇第五岐——第五岐说自己叫“佛子”,荀靖之那时很生气,那简直不是生气而是愤怒了,第五岐原来会说话。
第五岐说自己困了,荀靖之替他守着佛殿的门。
狂尸遍地乱跑,第五岐提着剑,剑尖淌血,他叫他“好友”。
“佛子友人”,荀靖之想起自己最初怎么称呼第五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佛子友人。
那出现在雪中的十七岁黑衣少年,真的是如今的第五岐么?
荀靖之也不敢细想那年的“奉玄”。
他觉得那时的自己虽然修道,却冷酷而单纯,杀气很重——丝毫都不输给佛子。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少过拔剑的时候,杀狂尸。杀。到处杀。
那真的是他么?
他躺在第五岐的怀里,回忆过去的事情。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搂紧了他,如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一小会儿,第五岐问荀靖之:“奉玄醒了?”
荀靖之“嗯”了一声。
“伤口疼么?”
“伤口?”
“肩上。”
荀靖之这时才察觉到后肩处沉闷的痛意。那痛意很钝,如果第五岐不提醒他“肩”,他几乎想不起来去察觉它来自身体的何处。手腕的旧伤、各处的旧伤,都隐隐作痛,原来后肩上也在痛。
第五岐说话时的声音很清楚,荀靖之知道第五岐醒了,说:“不疼,渴了。”
“渴了么?我叫人来。”第五岐躺在床的外侧,他伸手微微拉开了床帐,微弱的烛光透了进来。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拽了第五岐一下,说:“我也想坐起来。”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在肩上,虽然并不严重,但他不敢乱动,害怕伤口崩裂——崩裂了得重新包扎,何必费那么多事。
第五岐借帐外的微弱烛光扶荀靖之坐起来,帮荀靖之披了一件衣服,小声对荀靖之说:“奉玄太瘦了,我都不敢抱你。”
荀靖之哄第五岐说:“没瘦,浊气日去,满身清气。”
“嗯,没瘦。”第五岐语气敷衍地回荀靖之道。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这是不高兴了,第五岐不高兴了就会这样说话,故意让他知道他不高兴了。每次第五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荀靖之只是想笑。
荀靖之毕竟是郡王——他是江陵郡内的长官,于是问了第五岐城内的情况。第五岐不用他多问,简明扼要向他说了城内的死伤情况、夜里安排了谁在守城、城门修到了什么地步、城内共有多少兵马、敌军逃到了哪里、建业如何调粮……荀靖之听完,暂时放下了心。
第五岐自己披好了衣服后,唤了守夜的婢女。
婢女在屋子外间轻声问:“侯君和郡王是要起床么?”
第五岐问荀靖之:“还睡么?”
荀靖之说:“头晕,再睡一会儿?”
第五岐“嗯”了一声,对婢女说:“不起来,是郡王渴了,请倒温水来。”
“是。”
荀靖之对婢女说:“帮我再备上清水漱漱口吧,嗓子里有血腥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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