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对有龙虎相争之命的兄弟。
陛下说:“八郎怎么出来了,别淋湿了衣服。”
“殿里太闷了。”
“哎呀,是,我来了南方才知道,梅雨季节,下雨的时候竟然不刮风,一点儿都不凉快。父皇以前说太极宫夏天湿热难待,和建业一比,太极宫可也算是好地方了。”
“八郎。”弟弟叫了“哥”,于是彰之微笑着叫了自己的弟弟一声。
“哥,你回来了。”
“嗯。八郎怎么穿了一身道袍?”
“是为我的缘故。”陛下被彰之扶着,走上了台阶,对彰之说:“四月二十七那天,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就让你弟弟去了上清宫,让他替我去上清宫住一阵,为国祈福,今天他刚从上清宫回来。我想清静,可我清静不了,人呐……”
宫人收了纸伞,雨丝飘啊飘啊。彰之站在台子上,看向自己的弟弟。
弟弟……
眉眼相似、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陛下问荀靖之:“阿岐呢,可来了吗,是在殿里?”
一个宫监跑过来说:“陛下,城东涨水了,奴婢听说鱼都在街上跳呢!第五大人过一会儿才能到。”
“好,好,不急。”
陛下进殿,他的两个外甥陪他一起走进了殿中,几人落座。
陛下和自己的外甥们说了说家常话,也说了自己想立彰之为太子的想法,然后道:“阿岐没来,他的事就一会儿再说吧。我没给他官位,因为我想着等北伐的事定了,就让他带兵。官位,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彰儿,说说你的想法吧,若是北伐,你想留在南方,还是想带兵出战呢?你是哥哥,我让你先选。”
“陛下,”彰之离开坐榻,向陛下行礼,“臣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请求出战。臣希望保卫家国,为自己挣下功勋、留下名声。带兵是一个男儿的夙愿,也是一个臣子向国家表示忠诚的机会,保卫家国,不只是说说而已,需要亲自去做——带兵不是易事,危险且关系重大,臣绝不是轻易做出了决定。名非天造,必从其实,人可以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臣没有高德,臣弟高平郡王平定元钧之乱,已有功名,臣也希望有自己的功名。臣不是在让弟弟让给臣机会,而是在从弟弟的手中抢走机会——没有功勋,难以服众,为国、为己,臣都不避危险,做好了决心,希望能得到一次立功的机会。”
陛下说:“起来吧,彰儿。你果然是我外甥,知外甥者舅舅也,我猜到你会这么说了。朝中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门阀虎视眈眈……你做刺史做得很好,但这还不够,你确实要做出更大的事业来,让所有人都闭嘴。兵权一定要握在宗室手中——南朝被武人窃国,我许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有勇气,这是好事,我也想过让你统兵北伐这件事,怕你不愿意,也确实觉得危险。我私下想过,如果你带兵北伐,那八郎就出任越州刺史,越州是粮税大州,绝对不能交到异姓人手中,八郎去越州,督越州、明州、宣州三州军事,自南保卫南扬州,拱卫建业。”陛下看向荀靖之,问:“八郎怎么看?”
荀靖之说:“我是臣子,我听舅舅的安排。哥说的是对的,哥哥比我需要北伐。北伐……对我来说不是机会,只是做一件事,而这是哥哥的机会。”
他看向自己的哥哥,说:“哥,这里没有外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们这对兄弟……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不像兄弟。你知道我被围困在夏口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四哥……”荀靖之感受到自己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坚持说了下去,“四哥离开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常常听人说,兄弟之间要互相扶持,我们互相扶持,但是很疏离,我们不是亲密的兄弟。”
彰之看着自己的弟弟,审视那张他感到熟悉、有时候会觉得可怕的脸,他说:“或许真的不像兄弟吧,更像是一个人和他镜子里的影子,又分不清谁才是影子。”
梅雨季节,宫殿之中气氛沉闷,潮热的水汽紧紧贴着人的肌肤,让人难以喘息。
彰之回到了坐榻上,陛下提起了一些彰之和靖之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太记得了。
陛下说自己的姐姐亲手为彰之抄写了五经,让他拿去课书用。彰之说母亲为弟弟抄过道藏。
彰之怎么看靖之呢。
彰之对自己的弟弟说:“书上说兄友弟恭,我们或许做到了,但是我们确实不像兄弟。八郎……我们见面太少了。小时候,母亲去宫里看你,我自己留在家里,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一个人要分去我的母亲的爱意,我这样也说不太对,因为对你来说,是我分去了你的母亲。
“后来你被送入道门,所有人都在怀念你,母亲、外祖……你不在了,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替代你。不管我们长得多像,我们都无法替代对方。八郎,我有时候嫉妒你,觉得自己是你的影子,母亲看着我,感到哀恸——她在透过我怀念你。有时候我又想,你是我的影子。‘扶风第五’,你和第五岐是朋友,但是人们不说‘清河第五’,我是第一位的。”
建业下雨的时候不刮风,帷幕低垂,动也不动。彰之曾长久地被困在过去,他猜想并关爱、嫉妒一个不存在的兄弟,在猜想中,他为自己和对方调换各自的生平。
他说:“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不是孪生兄弟就好了,如果我们之间差的不是一刻,而是一年,我们会变得非常亲密吧,就像舅舅和姨母一般。我又觉得,或者,是国师不该说出他的预言,他不说什么,我们就会像寻常兄弟那样,长在一起、互相关爱。我希望自己做一个慈爱的哥哥,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们不熟悉对方,我们之间,只比陌生人好一些,只是‘好一些’罢了,没有好多少。
“一道命运的预言,生成了一张镜子,于是我们变成了影子和主人,不再是可以亲密相处的兄弟——你嫉妒过我吗,你是不是也恨过我,一如你也会想要爱我。
“我的夫人有孕后,有道人要为夫人腹中的孩子算命,我说:不、绝对不。命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你知道了一种可能,往后你不是走近它、就是在远离它,你永远也无法摆脱它。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被困于一道不知真伪的命运预言。八郎,我的弟弟,我们不是亲密的兄弟,我不够慈爱,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对你做些什么——我希望我们永不相害。”
永不相害。
雷声在远处的宫殿上方滚动,命运如雨幕般模糊。彰之第一次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亲兄弟,一刻,他的兄弟只比他晚了一刻出生,因此他是哥哥。如果是他晚出生了一刻呢。这命数哪里有公平可言。同样的血脉,命运交缠在一起,越缠越乱……
建业的梅雨,令人感到一种与命运相同的沉闷。
在雨声中,荀靖之叫了一声“哥”,彰之看向自己的弟弟,荀靖之说:“哥,我们这对兄弟之间,没办法做普通兄弟,但是我信你。我希望你也信我——”
彰之听见自己的弟弟说了一句让他无端却想落泪的话:“我们永不相害。”
作者有话说:
①燕起知风舞,础润识云流。——谢庄《喜雨诗》
第187章 梅雨3
“好友骗我。”
四月的五日盛会结束后,陛下又回到了宫中。或许是一场盛会衬托出了深宫的空旷与冷落,陛下忽然回到人气不够旺盛的宫殿中后,总是梦见有一头浑身是血、似狼似虎的怪物在殿外徘徊,随时要闯入殿中撕咬自己,连续两夜心悸得不能安睡,每次一入睡,浑身就会被汗水浸透。
陛下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那年房安世穿着甲衣,每夜守在殿外,拉响空空的弓弦,以弓弦的震动声震慑鬼魅,为陛下驱除邪祟。
房安世不在了,其实他本来不是房安世,他不再为陛下驱除邪祟,并且,他的一缕恶魂附身到了陛下梦里满身是血的怪物身上。怪物喷出满是血腥气的鼻息,隔着薄薄的窗纱窥视殿中拔刀自保的陛下,等待着抓住陛下的一个破绽,随时都可能冲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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