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这么一会儿,钟成说都能发现,殷刃还在不停“膨胀”。
在他的身周,山村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行进的邪物队伍绕着他不断打转。青红的灯光围了一圈又一圈,殷刃恰恰正在圆心的位置。
殷刃颤抖得非常厉害,可是没有半点杀气与敌意。
【如果非科学岗的人直接观察凶煞本体,轻则会失去思维能力,重则会当场脑溢血身亡。】
之前参观识安地下的凶煞,李念特地对他强调过。
直视了殷刃的孔宛青当场炸裂,明显遭遇了比脑溢血严重的后果。
孔宛青已死,郭围还被红绳捆满头颅,无知无觉地飘在附近。身为半个厉鬼,郭围安然无事——凶煞之力比煞气还要纯粹,邪物没道理不受影响。
殷刃很可能是一只异常强悍的凶煞。
……而他此刻在疯狂压制自己的力量,好让周遭不受影响。毫无疑问,这是殷刃的风格。
钟成说收回视线,他摘下眼镜,仔细放入口袋。
他径直走到其中一只巨手边,拍拍殷刃的手指:“殷刃。”
怪物皮肤的触感温暖,甚至称得上灼热。
那只手止住了颤抖。
红纱下头颅的凸起微微偏转,朝向钟成说的方向。
殷刃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翅膀摩擦的唰啦声响。
……
不久之前。
平衡崩坏,失控只是一瞬。
殷刃突然理解了当年凶煞们的疯狂——他的感触全部错乱,负面情绪彻底失控,思维如同暴风骤雨中的小船。他的思想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整个世界糊成了一锅痛苦的粥。
自从在封印下清醒的那一刻,他便开始压抑力量。他从未……从未变成完整的凶煞模样。
而事到如今,混乱的思绪中,他明白了许多。
他的体内有什么在凝固,有什么在衰亡。狂暴的失控下,如同幼虫化蛾,他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转化。
也许他和郭围没什么区别。
也许在之前,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凶煞。
思考被风暴似的情绪搅得断断续续。他体内的凶煞之力失去了秩序,紊乱不堪,散发出近乎毒性的狂暴。而狂暴引发他本能的恐惧,殷刃的思考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恶性循环。
像是体内原本运作良好的器官,某一刻突然开始腐败。它们疯狂侵蚀着临近的健康部分,不停攻击他的躯体。那些力量化作千万漩涡,把他破碎的思想拖入更黑暗的深处。
是因为档案馆环境特殊,导致了它们格外敏感?
还是因为他一瞬的情绪错乱?
殷刃无法再思考,也不想再思考。光是抑制凶煞之力不外溢,就花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钟成说应该逃出去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殷刃朦朦胧胧地想。
那个人非常冷静,他会做下正确的结论——带离九组成员,并远离这个地方。现况连殷刃自己都搞不清,根本没有可供钟成说推测的情报……
就算钟成说表示“喜欢他”,他也绝对不会被那种感情冲晕头……
“我来接你了,殷刃。”殷刃听到、尝到、嗅到一个声音。
钟成说的气味停在他的面前,只有钟成说。
殷刃的手指上传来非常细微、温凉的触感。
“殷刃。”那人抚上他的手指,笃定地呼唤道。
【为什么?】
殷刃垂下头,无声的思想在漩涡中挣扎。他问不出声音……他忘了要怎么发出声音,他找不到自己的声带与舌头。
【为什么要回来?】他无法将想法传达给那个人。
“孔宛青的能力是诱发负面情绪失控。”像是猜到了他的问题,钟成说自顾自回答,“档案馆里,思想动摇本来就非常危险。”
殷刃强撑着最后的清醒,伸出那只手,非常轻柔地将钟成说往外推了推。
【所以你需要离开这里……】他心想。
“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你尤其不应该‘独处’。”
钟成说的味道再次靠近,温凉的体温再次抚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巨手。
“我不希望你从此离开。”
【……你不要命了吗……】
殷刃艰难地指挥那只手,再次轻轻推开钟成说。
自己一旦彻底失控,钟成说必死无疑。
科学岗的弱点十分明确。凶煞具有实体,哪怕钟成说强到免疫凶煞之力,自己也能把他拍成肉酱。
“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我死在这里,说明我做了错误的判断。”
钟成说仿佛能够读到他的心思,那人的声音轻柔和缓,尝起来像是微甜的清茶。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这种原因死去。”他说,“只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结局。”
他再次走了回来,步伐坚定如昔。
【……我不……明白……】
“殷刃。你是我见过最有人性,最珍惜生活,也是最强大的人。你会挣扎到最后一刻。”
空气震动,语调变化。模糊的色彩中,殷刃能隐约感觉到,钟成说露出一个微笑。
“在你放弃之前,我绝不会让你‘独处’。”
这一回,钟成说闭上眼,微微放松身体。
他倚上殷刃的掌心,柔软的发丝扫过指缝,面颊蹭过掌心皮肤。那人的呼吸小而轻,却在一众混乱中那样鲜明。
坦然、平和、甚至是安心的。
钟成说就那样靠在殷刃掌心,周身氛围分外平静。
【……】
躯体的膨胀中止,生锈的思维开始转动,窒息的痛苦中吹入一丝风。
殷刃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天台之上的那个瞬间。
【你不问?】与郭围交涉前,他忍不住发问。
【我不会喜欢一个没有惊喜的人。】忘记了“喜欢”的钟成说如此说道,【我说过,我要亲眼看。】
此时此刻,你同样想要亲眼看,是吗?
面对逐渐崩溃的凶煞,一个科学岗什么都做不到。殷刃却奇迹般地感受到一丝平静,钟成说的体温浸润着他的掌心,呼吸一起一伏。
殷刃又想起许久之前,在办公室内等待自己,陷入熟睡的钟成说。
那人趴在桌子上,睡得非常熟,吐息湿润而温热。
以及更久、更久之前的那个雨夜。
一直以来,殷刃只想着活一天赚一天,他不喜欢回头看。但在这一刻,他从未那样想要回到过去。
倘若结局已经注定,至少……他至少,想要好好告别。
无边的黑暗中隐隐闪出一丝火光。
失控的恶性循环中,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
恐惧与绝望浪潮般洗刷着他的脑海,它们将破碎的思考逐渐带走,却冲刷不掉那最为微弱的,最为本能的一点思想。
之前他为什么想要顺势与钟成说“试一试”呢?
他又为什么想要探究那人的秘密,在“在意”方面争个高下呢?
殷刃想不起来了。
可他依旧……牢记着一些,本应比这些更细小、更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那只蜷在胸口的手臂颤抖着伸出,它轻轻探向钟成说的方向,张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只巨手的掌心,有什么东西泛出柔和的光。和巨大的掌心相比,它像是单薄的碎屑——
一包微微变形的无水洁面巾,散发出薄荷的清香。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记得为他留着。
钟成说的动作凝固了几秒,他膝盖抵上另一只手,把那包无水洁面巾抓在了手里。那人的气息转向,应该是又在看自己。
恐惧的漩涡底部,绝望的深渊之下,生出一点无谓的忐忑与好奇。
殷刃想看看钟成说的表情,不知道那人喜欢薄荷还是芦荟?
为了方便行动,他只能在身上带一包。
钟成说没有立刻使用它。
空气在流动,钟成说将它小心地拢在怀里。随后那人在他手旁动弹片刻,像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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