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瞬间,符行川已经退到了十几步外,先前被攥住的左腕没了皮肤,鲜红刺目。
此人倒没有浪费涌出的血。血符和火焰一同炸起,空中骤然出现上百散发血腥的火矛,流星般砸向项江。
项江抹了把满脸黑血,大笑一声,单手甩出一道血符。法术光辉闪过,项海闪到项江面前,翅膀上抖出无数血泪,火矛在嘶嘶声中缩小消失,最终没能到达项江面前。
气泡上的人皮封印所剩无几,项江双手抱住那颗泡泡,浑浊的眼中倒映着金色的光辉。项江明明直视了它,人却安然无恙,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它们注视了我。”
项江几乎是放松地说道。
“真好,‘共鸣’比‘卡戎’要更适合我。”
他不对称的衣服被血染红,两边脸各司其职,一边是无尽悲苦,一边是癫狂的笑意。他眉目间的疲惫与苍老一扫而空,露出几分不正常的纯粹。
“老师,我这就为你解释一切……”项江无视击打来的符咒,径自探出双手。
符行川哪有聊天的心思,他再次掏出大把符咒。炎炎火光中,两只老虎交叠融合,形成一个圆形巨盾,眼看要将他包覆——
灿烂的金色充满天地之间。
无数片段带着浓烈的感情,打入符行川的脑海。
“乖宝贝,妈妈亲一个!”幼儿园门口,年轻的母亲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童,满脸幸福的笑,“今天也要乖,听老师的话啊!”
“好~”两个孩子一起喊道。
……是项江的记忆,还是项海的记忆?轻盈而纯粹的快乐在胸口回荡,符行川竭力保持清醒。
无论是谁的记忆,符行川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二十余年前,海谷市曾发生过一起儿童拐卖案件。一对双胞胎在雨天溜出去踩水玩,其中一个就此下落不明。这个故事并不特别,就像其余无数家庭,那对父母从未放弃过寻找孩子,早早衰亡在痛苦与自责之中。
剩下那个名叫“项江”的孩子成了孤儿,他和家中老人相依为命,早早辍了学,步入社会工作。
不知是执念还是诅咒,项江一边照顾病重的祖母,一边像父母那样继续寻找自己的兄弟——这些都是白纸黑字的资料概括,符行川并不知道其中细节。
他只记得,那孩子念书时的成绩相当优秀。要是没有意外,那个家庭富足和睦下去,项江或许能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大学生。
十分遗憾。
就在此刻,下份快乐席卷而来。
如今符行川可以确认,这是项海的记忆。项江的回忆中,不该有这样闭塞破败的山村。可就在那份尘土之中,流淌而来的快乐熠熠生辉。
“再讲讲外面的事情。”项海的对面,是个跛着脚的女孩。
“就讲我看过的电影吧,你想听什么?”
女孩的眼睛很年轻,可五官过早地显出粗糙老态,让人难以判断年龄。她说话时,目光里隐隐透出少女般的神采,却缺少光彩与生气。而项海看着十八九岁,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特有的干瘪消瘦,一双眼干净得吓人。
他们穿着破旧脏污的衣服,在最阴暗的角落藏着。女孩绘声绘色地讲述外面的世界,项海听得入迷,眼里满是向往。
这样的片段奔流而过,项海从少年变成了瘦弱的成人。
“我来之前太小,记不得多少。但我记得我叫项海,有个哥哥。”某一天,项海笃定地说,“我早晚会找到家里人。”
“哈哈,怪不得他们叫你养不熟的狗。”女孩笑道,“我跟你说过吧?我是初中过来的,比其他人幸运,只被打坏了腿——不过这个鬼地方,再小心也不为过。我可是注意了你三四年,才敢跟你搭话的。”
“搭话?”
“一个人肯定逃不出去,但是两个人可以。”粗黑的脸上,女孩那双眼睛露出针尖般雪亮的偏执,“我在这困了快十年了,知道村外几条路。”
项海的快乐如同清澈明亮的河流,潺潺不止。就算只是言语描述,那份自由的喜悦在他胸口鼓胀,顺着血管奔流。
“买你那家不喜欢你。他们自己有了儿子,就把你当拉磨驴,书不让念村不让出。我都看在眼里。”女孩捋捋干枯的发丝,声音轻了些。“要是你这都向着他们,我只怪我自己眼瞎——怎么样,要不要一起逃跑?”
项海看着这位年纪稍长的朋友,眼眶一阵阵发酸。
“当然要!”项海答得很坚定。
“姐,等出去后,你想做什么?”紧接着他又问,声音里的憧憬几乎要溢出来。
“不知道,我之前跳舞厉害,现在也跳不了了。”女孩愣了愣,露出个不算熟练的柔和微笑,“不过我之前成绩特别好,继续念书肯定没问题。你呢?”
“先识字。”项海挠挠头,“念书的话,我赶不上你……可能做点小生意吧,爹妈兄弟不嫌弃我就行。”
“出息!”
“听说你还有四个孩子……”
女孩的脸瞬间变得难看,她干枯地嘴唇嚅动片刻:“强奸犯的孩子,关我屁事。”
“也是。”项海思考了会儿,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有了志向相同的同伴,有了离开的方法,那份快乐简直无法形容。村里所谓的“家”充满苦痛,衬得心中幸福甜到闷人。
就这样,选了一个温度适宜、天气正好的日子,两个年轻人偷了全村唯一一辆自行车。女孩还记着骑车的办法,项海坐在后座,背好食水被褥。顺着山势,两人骑骑走走,哪怕是狼狈的逃亡记忆,那喜悦也闪耀着阳光的色彩。
绝望者的喜悦,足以溶解一切事物。符行川头脑昏沉,思维变得断断续续。他……他是知道后续的。
山外也有村里亲戚,得到消息后前来堵截。两拨人两面夹击,在离自由仅差一线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走投无路。
“我去引开他们,好不?”
项海说。
“外面路很好,可是我不会骑车。等你逃出去了,再来救我。”
“可是你……”
“姐,我晓得,你要是被抓回去,肯定会被弄死。”项海笑答,“我还是个男丁,当口牲畜也有点用,说不定能活。”
“你要是猜错了怎么办?”女孩的嘴唇颤抖不止。她捏紧指头,五官因为恐惧与担忧变得扭曲。
“那也没办法……再说了,我身子好,说不定能在山里拖个几天。”
项海拍拍胸脯,声音很是轻快。
“跑得快的先走,谁叫我不会骑车呢?”
女孩闭上眼。
“我一定尽快带人来。”她一字一顿地承诺。
……
项海猜错了。“被拐了媳妇”的那家人分外愤怒,项海当场被打得奄奄一息。后来的“家人”见他人废了,直接打道回府,路上还吵着要点赔偿。
项海的身体确实好,好到他以重伤之身在荒郊撑了整整一天。外界的人找到他时,他才刚刚咽气不久。
项海如愿以偿回了家——他化作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回到了他的兄弟身边。
可是那骨灰盒上始终缠绕着淡淡的执念。时间推移,新闻在全国范围发酵,那些执念一点一点汇聚,变成了项江梦中浅淡的影子。
事件引爆后两个月,那个瘦小的年轻人出现在同胞兄弟的梦里。项海躲在远处,弱小得随时都可能消散。他羞涩地端详着陌生血亲,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的执念。
快乐的记忆戛然而止,黑暗随之降临——
【爸爸妈妈呢?】
【不在了。】
【我的朋友呢?和我一起逃出来的姐姐。】疑问里多出几分迷茫,项海身上的怨气重了些许。
【她……】
即便是睡梦迷蒙中,项江依旧知道,这是个不该提起的话题。然而不知是双胞胎间的感应,还是他那死去的兄弟过于强大,项江的记忆直接被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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