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迟将伞立在楼道入口,又看了一眼抄在纸条上的地址,在家家户户开着门溢漏的饭菜香中,曾经快步奔跑的橡胶底变成了质地高昂的皮鞋,缓缓踏上老旧的楼梯。
依照门牌号的指引,他停在二楼靠右的门前,几次尝试后,终于将指节叩上了房门。
在等待脚步声靠近的那二十秒里,薄迟想了很多。
他想任姝涵开门后发现是自己一定会皱眉头,虽然最后还是会给他开门,但也一定是耷拉着眼皮不情不愿的。今天本来就是休息日,就算是长公主也应该拥有一天假期不必疲于应对薄迟,但他却连这点自由也不愿意给他。
因因可真可怜。
鳄鱼薄迟虚情假意地自我忏悔了一会儿,低头又打量起他刚才在路过的花店里亲自试着包好的棉花花束,并由衷地为那一点不知是不是只有他才看得出来的瑕疵懊悔,为什么没有交给经验更加老到的店员……
门后传来了老式锁链晃动的声音,薄迟抬了抬眉醒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花藏在身后。
但大门打开,不锈钢的防盗格网后只有妇人谨慎的打量。
薄迟拘谨而礼貌地向长辈躬身问好、询问:“因因呢?”
阿姨的音调里有老江城人的缠软:“他说他去工作啦。”
“这样啊,”薄迟弯了弯眼睛,后退一步,“那我就不打……”
“等等。”阿姨动作笨拙地把门打开了。
“你要进来坐坐吗?”她问。
太阳雨落下来的时候,任姝涵坐在窗前都没有反应过来。
天空中的那颗大太阳还在无用地闪耀着,但疾雨却落了下来。
街对面的小店前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
隔着距离听不见排队的人都在说什么,但看那些顾客一窝蜂躲到屋檐下,或着急从各个口袋与包里掏伞、或仰头用各种神情看天的乱七八糟的情状,大致还是可以猜得出来一星半点。
周末贪一口美味从床上爬起来的白领无用地拍拍衣角,在为打湿的头发和领导刚刚发布的周一要看的文件愁眉苦脸;被家长派出来购物的中学生踩着水,转着伞,满脸都是不知忧愁的喜悦;老人家稳重些,在雨落之前便板着脸在头顶撑好了古旧但干净的大伞……他们的伞的样式也很不一样,颜色千奇,花纹百样,任姝涵甚至还在某个男生的伞面上发现了BOY2的应援logo——但他看样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二手货,那他多半也是在周末被女朋友赶出来买点心的可怜人吧。
观察——演员的基本功之一,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做演员,但任姝涵还是依照习惯这么观察了。
小的时候,他也时常这样,和薄迟一起坐在某个人不多的地方,薄迟观察风、观察叶子和季相的变化,任因就戴着小朋友的水手帽蹲在一边观察蚂蚁搬家。
他们是彼此观察日记的最佳伙伴,即使是现在,任姝涵仍然在将自己观察到的画面定格在相框中后,下意识地想要分享给那有且唯一的对象。
真见鬼。
真无奈。
“因因的朋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阿姨为薄迟端了一杯热茶,抱着嘴巴下撇的京巴坐在了他的对面。
作为国民影帝与任因的竹马,阿姨退休前在任家见过的薄迟应当比电视上更多,但她如今却已在不可逆转的阿兹海默症中渐渐失去过往的记忆。
为了避免与她如今的认知对撞,薄迟选了一个不会出错的答案:“我和因因是同行。”
阿姨恍然大悟:“喔,那你也是兽医哦。”
今天的因因是这么哄她的吗?上一次还是幼儿园老师的。
薄迟勾起唇角,耐心地回复她:“嗯,我们在同一家医院。”
“那样好呀,”阿姨很开心的样子,“平时麻烦你多照顾因因啦,以后常来家里吃饭呀!”
薄迟点点头,察觉到脚下异动后又低下头,在短暂对视后,他伸手摸了摸从沙发脚下探出一个小脑袋的猫猫。
阿姨一个人住太寂寞,养了狗也养了猫,任姝涵是因为这样才说自己是兽医的吗?
“你想看因因小时候的照片吗?我去给你拿相册吧。”
阿姨像是闲不下来,刚坐下没一会儿又把膝上的小狗放到地上站了起来。薄迟还没来得及叫住她说自己有事要先走,电话铃声便响了。
任姝涵的铃声。
他有些意外。像上次在雁清寺里一样,每次薄迟收到任姝涵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都会觉得意外。
当一个人的要求变得很低、极低,低到没有下限,他就会为哪怕一丁点的细微收获感到惊喜。
薄迟握着手机走到狭小但被阳光铺满的阳台上接通电话,听见任姝涵不知道身处哪里、永远开门见山的发问:“你在工作吗?”
平和的、自然的语调,当听见薄迟回答“没有”,他甚至还主动询问:“那你要吃枣糕吗?”
江城溪岸街有家牌子很老的糕点店,虽然店面很小也不网红,但每次路过这里,总有本地人排成长龙期待买几块暖乎乎的枣香味带回家。
薄迟竟犯起傻:“可以吃吗?”
任姝涵似乎有些好笑,搬出了薄迟以前哄他的漂亮话:“你不是个自然人吗?有独立的自主意识,想或不想都随你便,当然,如果不想也不用勉强……”
“想的。”怕他反悔,薄迟这次抢答很快。
任姝涵顿了顿,“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薄迟也没有,而他们两个同样都没有在沉默中看一眼通话是否已被对方结束的意思。
很久了,不知有多久,但除了在梦里,任姝涵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这样说过话了。
“薄迟。”任姝涵率先打破了这该死的默契。
呼唤的人不客气,被呼唤的人却过于谨慎,除了一声“嗯”,多一个字都怕戳破这现实梦境。
任姝涵:“我记得你说你爸爸会吹爱尔兰哨笛。”
“……”
薄迟猛地僵在原地,嗓子一瞬间干涩到疼痛。
“是的。”他回答。
任姝涵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沙哑,若无其事地继续询问:“你还记得我妈妈吗?”
——我昨天收到了她粉丝组织的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我昨天收到了她粉丝组织的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下一句是什么?
——我不想再爱……
“你觉得我在影音会上表演爱尔兰哨笛会显得突兀吗?”
任姝涵打断了薄迟的梦境重映。
“……什么?”
任姝涵的思绪跳得很快:“算了,我回去先吹给你听一下好了。”
梦到底是什么?
是现实的反面,还是预言的前奏。
“因因。”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薄迟站在窗前,努力地弯了弯唇角:“你可以不要急着挂断,再和我说几句话吗?”
任姝涵的态度很好:“好啊,你想听什么?”
正常人被问到这种问题多半情况下都会大脑突然空白,但薄迟不是一般人,紧接着便是一句浅浅含笑的“我爱你”。
但任姝涵才不上这当。
“好的,我知道了。”连语调都敷衍。
薄迟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有些遗憾,但仍然怀着欢欣——比遗憾份额更多的欢欣。
“薄迟。”这次又轮到任姝涵叫他的名字。
“嗯?”
像是经历了短暂的沉吟,任姝涵在通话那端告诉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薄迟谦逊地询问:“你指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每日小心翼翼、近乎讨好,连靠近与问候都要提前申请许可。我和你一起长大,知道你是如何骄傲自矜的人,我的尊严曾被我奉为圭臬与至宝,你也不必为了任何人与事将自己生而俱来的气息深深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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