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
但连想象中的因因都不听他的话。
“你又回来晚了。”
任姝涵转着手中的爱尔兰哨笛,脑袋枕在沙发上,懒洋洋地侧头看向墙边一身寒气的薄迟。
迟疑后袭面的温暖在睫毛上结了水珠,在眼里结了雾,但薄迟却仍然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一个罅隙,眼前的错觉便会永远地跌落深渊。
傻了?
任姝涵把乐器放在一边,光脚踩上地毯,猫儿一样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薄迟面前,像是好奇这人的反应,他歪了歪头,又主动靠近,将手从过长的毛衣袖口里伸出,真实无比地贴上了薄迟冰冷的脸颊。
“不冷吗?”他问。
薄迟忽然伸手攫住了他的手腕。
可明明动作这么强势,姿态却这么僵直,手心的颤抖、眼神的复杂无不清晰地暴露出他已过早匍匐于富士山下的谦卑渴望。
任姝涵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忽然福至心灵,笑了出来:“你不会觉得我是假的吧?”
薄迟没有说话,他便像捏住了对方的小辫子,好笑地仰起头,散漫道:“嗯,我是假的,你在做梦,我……”
没说完的话被突然从腰后扣住自己的掌心推举着踮起脚尖,卡在瞬间软了、麻了的脊骨缝隙之间。
薄迟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说是吻都有些客气了,他在咬任姝涵,而任姝涵捏着薄迟仍然未解寒意的外套,嗤笑着,同样的不甘示弱。
像一场战争,他们必将把对方咬得血肉模糊方可罢休。
像亚历山大,他们必将钟于、忠于、终于这自始至终唯一的同一桩永恒羁绊。
第91章 “哪只夜莺”(四)
“三十年前的今天,一个女人怀着身孕,孤身在魁北克的冬日阳光下得知了丈夫远在南半球的死讯。
“我们不得而知当年她听闻此信之后的痛苦,但三十年后,当她腹中的孩子长到了足够高大到为他们沉冤昭雪的年岁,若泉下有知,她当一定会想……”
“会想什么?”任姝涵问。
薄迟放下吹风机,顺手拿掉任姝涵举起的手机,垂首吻了吻他的耳尖,近乎敷衍地真诚回答:“什么也不想。”
太过似曾相识的答案,不过任姝涵不屑与他掰扯台词的原创性,只是闭上眼睛向后抓了抓被吹得暖烘烘的头发,心不在焉道:“你律师的辩护词是否过于煽情?”
薄迟在镜中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会提醒他删掉多余的抒情部分。”
一小时前,在“三十年后的这一天”,也是任先生初审结束的这一日,任姝涵送给了薄迟一个意料之外、但也大约是他最想要的礼物。
“很抱歉说得晚了,但我的确是今天下午才确定的。”
嘴角被咬破,说话时一牵扯到就流血,任姝涵随手拂掉薄迟用手帕专注为他擦拭伤口的马后炮,字句清晰道:“有个证人,就是那个真正害你爸爸去世的凶手,他还活着。”
事关重大,任姝涵放弃了任何可能卖关子的磨蹭句式,也顾不上安慰明显僵了一瞬的薄迟,只是尽量条理清晰地加快语速道:“我爸爸之前给我留下过一些暗示,你给我讲完那些过去的事,我就一直在想。前段时间大概猜出来你说的那份‘证据’是什么后,现在也基本确定了那个人的位置。虽然我有把握他短时间内不会被别人找到,但你最好还是现在、立刻,在所有可能的意外发生之前先找到他。”
不知该说薄迟无畏还是愚蠢,连那份证据是什么、甚至是它到底存不存在都没有仔细反复验证便与任先生达成了契约。而狡猾如任先生,更是将那份证据藏在了连他的儿子都无法轻易找到的地方。
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有够晦涩,连那份证据到底是什么,都要靠任姝涵完全自己去找。
答应与魏斯闵见面,与她交谈,是为了互相试探,更是为了迷惑对方。
那些人用各种幌子,只是为了从任姝涵口中得知被任先生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并小心庇护的被买凶者的下落之处——但这同样也是任姝涵的目的。
魏斯闵想听的,他不会说。不仅不说,任姝涵还要将她与她背后的人当做试错的工具,去验证那个不断接近真相的自己的推测。任姝涵孤身一人作战,无法求助包括薄迟在内的任何人,但好在任先生的信任的确也并没有被辜负。
他猜出来了,可一切并没有结束,因为任先生还给了他继续选择的余地。
明明任姝涵在最初便被他们排除在了约定之外,但这最后关键的一环,任先生却完全交给了任姝涵来抉择。那份证据是薄迟目的达成的必要条件,转眼间也成了任先生减刑或刑拘更重的关键,而如果任姝涵果真失望透顶,不再期待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大可以将这一切抛诸脑后,远走高飞。
但任姝涵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动过一下。
在某些连任先生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他把任姝涵教得太笨也太好了。
薄迟近乎奇异地注视着他,喉头发涩地想:原来因因不是要离开他——他竟然……是为了帮他。
但薄迟表现得还是那样冷静,比任姝涵和他自己想象得都要更加冷静。
任姝涵继续把玩着爱尔兰哨笛,看薄迟冷静地告诉最信任的下属,下个出差地点是一处他曾与任姝涵计划同去但被任先生否决过的乡下,看他联系自己与任先生的律师,三言两语解释后还记得虚情假意地关怀几位,今天太晚了,可以明天再忙工作。而后,他抬起头,询问任姝涵他今天可不可以睡床。
地板太硬,他小声补充。
那你之前一个多月怎么不说……任姝涵的反问在薄迟低头垂目的寂静姿态中消声。
好好好好好。
……真烦人。
……
我可以帮你吹头发吗?
可、以。
有人来信息。
手占着,因因帮我。
……
会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你律师的辩护词是否过于煽情?
我会提醒他删掉过于抒情的部分。
……
我要睡觉。
你干什么?
离我远点。
……
真的吗?
……
然后。
怎么。
就这样了。
想坐起来,想将手臂架在曲起的膝盖之上,再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脑袋,好让他端足姿态皱着眉头睥睨研究枕边人这几个月……甚至是这些年来难得一至的安眠情状。
但他连第一个动作都无法独立完成。
腰太痛,像是经历了旧时代的腰斩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就算是从前再不眠不休排练剧目的时候,任姝涵都未曾累到这种程度。
这家伙不是人,是畜生吧。
夜还深,任姝涵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被窝。
在某一刻,忽然,原本以为早已睡着的薄迟转过身,自背后拥住了他。
因为憋闷,或是其他什么别的理由,任姝涵在这场单方面的相拥中低下头,红了脸颊,红了眼圈。
立冬当天,搭配银杏叶,江城迎来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天气预报没有说错,周末的确是初雪,一天都没有迟到,而任姝涵也终于在这天接到一通电话,获得了父亲去探望他的许可。
临走之前,任姝涵又去到自己的书房,打开几乎空无一物的抽屉,安静地看了很久。
抽屉里是什么?或者说,抽屉里以前是什么?
任姝涵以前想要忘记这抽屉中存放之物背后的象征,但在岁月更迭中,思念却渐渐转为执念,到如今也不能说完全做到坦然。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只能像这样坐在这里,望着潘多拉魔盒的遗迹,想一些他也许会永远烂在腹中的秘密。
“因因,”薄迟在门边呼唤他,“我们该走了。”
任姝涵回过神来,将抽屉推回去,点了点头,起身向他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公诉的顺利,薄迟最近话变得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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