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谣言”,而后是“盲从”,最后是“暴力”。
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套路,但他们如今已不再用刀剑向受刑者行刑,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拿起更加趁手的制裁兵器。
“网络”。
画面在江边的警笛声中拉高,钻进灯火通明的玻璃高楼,钻进狭小格子间显示屏中弹出的广告小窗,钻进上下班车厢中拥挤的手机屏幕,从游戏的特效中破窗跳跃而出,最后缩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
急切欢快的小提琴协奏曲从走廊外的喇叭中响起,绑着电子脚铐的人坐在太阳照不到的角落,踩着乐声的节奏,轻笑着背诵起第三日的玛丽皇后。
“谁能脱得了身呢?拥护的就吊死,反对的就烧死。既不拥护也不反对的人……”
名为V的男孩抬起头,对着角落里的监视器懒洋洋地咧开了嘴角。
“不是吊死,就是烧死。”①
谁是下一个被罢黜的君王?
音效和所有画面瞬间消失。
手写的片名《V》缓缓浮出,又渐变成了V张开的双臂。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男孩仰头望着月亮,而后毫无留恋地直直坠入了身后的水中。
咕嘟咕嘟。
画面骤然陷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蔚蓝。
夏之竹有超忆症。
听说在没有超忆症的人中,也有30%的孩子会记得自己在母胎中的感受,这种记忆的学名叫做“胎内记忆”。
夏之竹早就不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情了,应当不属于那30%,但他也不属于另外的70%。可无论有无超忆症,婴儿对母体的依赖仍然大约刻在了每个人的基因序列之中。
场务的action,导演的指挥,助理的呼唤……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了。
江城的水没有临城那么冷,为了方便他演这场戏,工作人员还提前为水加热升了一波温。
困意如山海袭来,夏之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在羊水里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在水中试着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
在夏之竹为数不多失去的记忆中,他曾经在妈妈的肚子里睡过七个月的觉。阮觅试过放弃他,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
她喜欢在午后的窗台边晒太阳,一边咬清脆的红萝卜片,一边给洋子写不会寄出的信件。胎动时,她通常会装作没发现,但很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隔着肚皮摸一摸那只名为“汤汤”的小怪物。
是的,小怪物。
阮塘是只小怪物。
肺叶结成树脂,氧气是被凝固在其中的昆虫,气泡从他的唇鼻吐出,与水底的浮游生物交换异世界的信息。
月光怎么这么晒,晒得他都要显出原形了。
夏之竹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澈的泳池不知怎么忽然漂满了浮萍,将灼热的月光隔绝在暗色之外,但若仔细端详,便可以发现浮萍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和表情符号。
一篇篇文章,一条条惊呼,处处都看得见“乱伦”“强x”“小三”与“兄弟阋墙”……真是不容易,竟然能在一个词条中同时集合如此多博人眼球的猎奇字眼。
他们在阅读我,夏之竹想。
一本书从诞生开始就不属于作者了,它会被交到拥有不同审美的人手中被自由评判。
那我现在还属于我自己吗?
想不出,在水里的时候好像也不应该思考这么复杂的命题。
他开始想一些更加简单的问题,比如导演为什么要把跳水的戏从临城挪到江城?
因为这里夏之竹更习惯,更容易演出濒死时放弃挣扎的绝望?
夏之竹配合地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是V。
V是vagabond(流浪的),victory(胜利的),也是virtual(虚拟的)。
他是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英雄与暴君,人们为了满足心理需要将他杜撰成神明,转头又以相同的理由将他毁灭。V无法质询任何个体,因为他们所有人团结成了一个群体,为了获得群体的认同,个体愿意无条件地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②
而V唯一的错,就是他不属于他们。
布满浮萍的水面忽然炸开了一道烟花,月光再一次被波纹涟漪洗成碎片,一片一片向他袭来,但在被月光中伤之前,一条鱼却先一步向他游来。
或者也不是鱼。
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可能是这寒冷秋日里的一阵春风吧,将浮萍剪开、将池水剪开,最后扶住落难的人鱼,没有痛感地剪开了他的鱼尾,托着他浮出这片蔚蓝色。
好奇怪,明明被剪的是他,剪刀却流了眼泪,剪刀的眼泪也会结成珍珠吗?
夏之竹试着伸手去接,却被对方将指尖狠狠攥在掌心,大声地向他喊道:“张嘴呼吸!”
肺部的疼痛如针刺般袭来,夏之竹痛得瑟缩在一起,鱼尾化作人类的双腿,终于踩回了地面。
原来这才是他们回江城的理由。
导演为他找了个救生员。
夏之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们两个的头发都湿透了,发梢的水结成珠,像人鱼的眼泪不停滴答。
席招垂着头,连肩膀都在发颤,只能凭借本能的驱动不停回答:“可以。可以。可以。”
零点已经过了,今天好像刚好是9月12日,是席招为莉莉刻在狗牌上的生日。而夏之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天也是席招自己的生日。而刚刚好,dshdjhajjshd在录果登记的生日也在这一天。
但他们不是在拍戏吗?
夏之竹好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席招将男孩抱在怀中,揉搓着他湿透的发丝,用尽全力地尝试着去温暖这具快被冻透的身躯。
“V走了,夏之竹,我来接你回家。”
V是谁,夏之竹是谁,他快分不清了。但无论是V还是夏之竹,此刻的小怪物都还记得要靠在席招耳边,向他说出新岁的第一声祝福。
“生日快乐,D。”
生日快乐,网上的席招,席招的莉莉,和此刻的席招。
席招没有回答,紧紧地拥住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泳池边没有导演,没有摄像机,空空荡荡,只剩下方才慌乱时被丢在一边的手机。
屏幕亮了一瞬,上面写的是9月14日。
第62章 “Only for you.”
“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赵初和在电话中问道。
身后的卧室亮着一盏微弱的床头灯,有人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了被窝里,只剩下几缕乌木一样漆黑的柔软发丝被留在外面。
远处城市灯火喧嚣,头顶夜空却星光黯淡,席招站在与他相隔一面玻璃门的阳台上,尽量平静地为求助对象做出答案的叙述:“九月十日他从剧组杀青回到自己家中,一切都很正常。我弟弟和他住在上下楼,十一日晚突然打我电话,说发现夏之竹无意识地梦游出了房门,而后我接夏之竹回到我家,本来很正常,但今晚他就……去跳水了。”
通话那端的呼吸沉吟了似乎不算短的时间,伴随心理医生异样的沉默,席招开始在逐渐加速的心跳声中,借玻璃栏杆的微弱反光仔细地端详起屋内那只被他刚刚打捞上来不久的搁浅人鱼。
在席招以为度过了大约半个世纪的五秒钟后,赵初和最终谨慎地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确定的答案:“依照我目前的推断,夏先生应该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清了清嗓子:“你看过《初恋50次》吗?好的席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种爱情喜剧,但既然不是单身了,有的时候看一看也无妨OK废话略过,剧情略过,女主角在某天出了意外,以那天为节点,之前的事她全部记得,但之后的事每到第二天就会被全部忘记。这种情况在现实中也极为罕见地存在过,通常是由外伤致脑部受损从而造成的瞬时性失忆症……哦不不,你不用担心,这是最坏的情况,夏先生的状况与他们不同,病情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察觉到通话对象愈加消沉的气息,赵初和非常无奈地为自己的习惯性掉书袋再一次做出了诚挚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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