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洺熙是不是来找过你了?”
不知道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夏之竹甚至不清楚席招是在对自己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方才说出的那句“很喜欢你”。
如果席先生什么都不知道,那他现在姑且还只算是诈骗,但如果席先生猜出了大概——甚至是全部——还仍然……夏之竹的呼吸轻颤,忽然之间,他突然就不想再抱着那一团被纸包了二十多年的劣火了。
“五年前……”
席招没有接话,夏之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离开大阪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夏目家。”
领养照顾他十四年的女人是阮觅生前的爱人,她们分过手,合过好,最后一次分手长达五年,而就在洋子终于受不了想要回来找到阮觅与她最后一次永远和好时,阮家母子却在高速路上出了意外,车上的大人当场死亡,而被她挡在身下的小孩倒是幸运,只受了左腕骨折的轻伤。
怀孕是被迫的,生育却是阮觅自己选的,但是……
“但是我一直觉得,我妈妈其实很后悔生下我。”
夏日草场凉爽,夏之竹被风袭面,闭上了眼睛。
“卫洺熙……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低着头,艰难地笑了一下:“他的妈妈,是我妈妈的亲生姐姐。”
夏之竹不敢看身边人的表情。
远处的山坡与晴空是他小时候才敢眺望的纯净风光,男生语调近乎缥缈地开口:“全家人都在背着她逼我妈妈与自己的姐夫上床。”
囚禁,强迫,不择手段。
只为了治好阮觅那喜欢女人的病。
夏之竹眯了眯眼睛,心里想:阮觅没有病,但自己却是有病的。
他是世间所有对不起阮觅的事物的化身,而阮觅的姐姐也为此发了疯,割了腕,闹得最后家破人亡。
所以卫洺熙恨他,洋子不要他,这都是很正常的。
只有被席先生喜欢是不正常的。
秘密被和盘托出,呼吸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变得轻松。
夏之竹说出口,心却像被随之掏出了一个漏风的洞,让藏在其间的没嘴竹子忍不住弯腰佝偻了脊背,只为了护住胸腔中那颗鼓鼓跳动却也早就被风吹得开始摇摇欲坠的果实。
你听见啦。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所以,以后就不用再说喜欢我的话了。
“你有听她说过吗?”席招问道。
夏之竹晃了晃神:“说什么?”
席招:“你有听你妈妈亲口说过,她后悔生下你吗?”
夏之竹捏着手心,迷茫地摇了摇头。
席招看着他,很认真地咬字:“那她就是没有后悔。”
就这么一句话说服力太弱,席招想了想,补充道:“在一辆小轿车的座位中,发生意外时,主驾的危险系数是100,副驾却是101,除了缓冲区域较短外,最大的原因就是驾驶员会本能地保护自己。但在有些时候,坐在主驾位上的人会下意识地将自己冲向危险。”
“……”
夏之竹扯了扯嘴角,鼻子顷刻间酸了,连嗓音都颤抖得不像话:“我和她坐在后排的。”
“刚才只是举例。”
席招抬手蒙住了夏之竹侧过脸垂下的眼睑。
男孩子很少哭,至少自己就从未见过,而此刻席招也只是默契地装作没有察觉到掌心湿润的一片,安静道:“我是想说,人在危险降临的一刻都会下意识地自保,但妈妈永远都会先保护自己的宝贝。”
他都不认识阮觅的。
他在哄我。
他在骗我。
但不知道怎么的,过去那些在心中笃定了近二十年的想法忽然间便摇晃了一瞬。
夏之竹惶然无措地、悄悄地想:我的妈妈,原来有可能是爱我的吗?
“还有什么吗?”
“……嗯?”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席招的语气很淡,也很稳,他像是真的视那些曾让洋子惊骇得从阶上摔下又让卫洺熙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不堪往事如世上最最普通不过的一件无奈小事。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
夏之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被困在塘底气泡中的人鱼,既无法像身边眼神死寂的游鱼一样只拥有七秒钟的记忆,更做不到洑上岸边从容不迫地行走在凡尘人世。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
可他是披着人形的小怪物,不被任何一个群体接纳,只能孤身行走在里世界与表世界的边缘。
“五年前的庙会……”
未能被男人掌心遮住的唇角微微勾起,夏之竹笑着开口:“我们路过的第七个摊位是捉金鱼,老板是位笑纹很深的叔叔,一只纸网两百日元,我在网破之前只来得及捉到一只。我带它回家养在缸中,两周后的清晨,我起床发现鱼肚翻了白。”
他说的话莫名其妙,像是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但一句一句连在一起却足以让听者的目光渐渐凝住。
“我回国后参加选秀节目,地点在一个岛上由废弃厂房改造的密闭空间内,和我一起参加的选手有97名,工作人员更多,固定的有203人,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长相、姓名、宿舍号、公演曲目与赛后评级。如果你现在向我问起某位工作人员,我可以绝对真实地告诉你他在某一天送给我的午饭是什么菜式。”
“夏……”席招张开嘴,却像被铰了舌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之竹向后退了两步。
他背着手,脸上还带着方才未来得及拭去的泪痕,但男孩子依然是笑着的:“席先生,此刻的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的时候,眼前也正同时挤占着过往十九年的全部人生。”
他的童年太短暂,四岁就结束了。
席招的手还停在空中,细看似乎甚至在微微发抖。
夏之竹举起自己的手臂伸在身前,纤细的五指像一朵花一样绽开,让他眯着眼睛方能透过指缝看清远处的马群与杜宾犬。
“我是没有眼镜的近视患者。”他说。
那些经年累月遮挡在夏之竹眼前的细节琐碎、沉闷、数量庞大,一个不留神的小小契机,便有可能在那单薄的胸腔中掀起一场无声的雪崩,将他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活埋。
你有试过躺在海滩上玩堆沙游戏吗。
你躺在坑底,看不见的玩具铲子不知疲惫地将细沙推到你的身上,起初你还能在每天清晨醒来拂动它,站起来。但渐渐的,那些沙子会盖上你的膝盖、胸膛……在某个惊醒的夜半时分,你会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更加不可能挣脱逃离。
夏之竹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
是因为他几乎在每一刻都要竭尽全力方能挣扎着推开那些用沙子堆砌的厚厚书籍,而他同时还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从某一层书架上掉下来的大部头砸伤脑袋——光是做到呆呆笨笨、若无其事地站在大家面前,已经耗费了夏之竹太多太多的气力。
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和正常人一样渐渐记忆衰退,又或还是只能继续在漫长的人生进程中、在崭新的每一天开始之前,都先为自己的行囊加上又一块记载日历的沉重碑石。阿兹海默、老年痴呆……天知道在夜里喘不过气地醒来瑟缩在床尾失神时,夏之竹曾无数次多么地羡慕过那些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的病人。
他活得太痛苦,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专注地爱一个人。
撕掉伤疤很疼,但夏之竹的伤其实也从未有幸结过痂。
而或许是已经疼得麻木了,在山坡上站定时,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松开了那一团在心中郁结许久的气。
虽然他自己好像也和那团气一样快要散掉了。
“我可以记住一生中所有的事,席先生。”
记住了,就永远永远也忘不掉了。
直到你死?
大概,直到我死吧。
红发的男孩背着手在风中回头,眼睛弯得像月亮一样看向他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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