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没伸手去拿,只说,“我不要这些。”
既不拐弯抹角,也没指名道姓,席舟却明白他意思,“那把不太好用,这三把更适合你。”
温随:“你说的,‘不受制于器械’?”
“……”席舟哑然,一时没能应声。
温随表情也有些许不自在,可他还想用那把弓再试试。
席舟这时却将弓架移开,自己做主给温随挑了一把,“这样,你先用这把练练动作,那把弓磅数太高,你用容易受伤,课后我可以拿出来再给你看看,过过瘾,如果你真喜欢,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温随疑惑,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两人算各让一步,温随使用席舟挑的弓,结果是实射两次,脱靶两次。
简直像在反面印证他那句,“不受制于器械”。
就算再无动于衷,本应擅长的事上屡屡失手,对温随而言说不打击是假的。
“别灰心,才刚开始。”席舟拿水瓶碰了碰温随肩膀。
温随很不愿理他,慢吞吞抬头,刚说声谢,就见对方弯腰放在地上的那把虬龙仿弓。
他其实以为,席舟只是作托词搪塞他而已……
席舟与温随隔着一人的距离,也就地坐下,“我听叔叔说,你以前喜欢射箭但是没学过,要知道业余射箭有时候更多靠的是感觉,你虽然不记得,但可能之前观察过谁射箭,或者有过崇拜的射手,所以无意识模仿,这也证明你和弓箭拥有天生的高契合度,学起来会很快。”
温随似听非听,捧着水瓶目光却长久落在那把弓上。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对它这么青睐吗?”
温随回过神,视线微微一动,转而看向席舟。
青年面容依旧温和,眼神专注,他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且问得坦荡。
温随在这样的注视下也不由自主地眨了眼,仿佛不慎泄露一点微妙的心虚,但这些许异常也很快被行云流水掩盖过去。
“因为它特别。”他避重就轻地答。
席舟闻言笑了,“确实,毕竟是古代遗物,都说古人智慧在很多方面甚至超越今人,尤其在一些工艺设计和操作技巧方面。”
听他说到古代,温随嘴唇一抿,自然地伸手去触碰那把弓,手指在弓弰滑过,“你说古人……那位‘明语将军’?”
点到这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是寻常淡漠的调子,但细听,尾音颤了,也弱了。
席舟当然不会察觉,或者即便有察觉,也不可能联想到旁的地方。
他只是问,“我那天在博物馆讲的,你听见了?”
“嗯……”温随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你那天,讲得不多。”
“那天确实没什么时间展开,你想听?”
多亏是席舟,哪怕仅靠只言片语,不必温随绞尽脑汁去拼凑这个世界的话术表达,就能懂得他的需求。
温随点头,席舟便欣然道,“那我就给你讲讲。”
“明语将军是伏昌国人,出身显赫,但他和一般的世家公子不同,据说从六岁起开始学射箭,十岁就进了军营,十四岁时候做到一军副将,十六岁在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战中以少胜多升为统帅,十八岁辅佐新皇赢得宫变,只用两年时间平定内乱,可以说是个传奇人物了。”
这番话尽是功绩,温随静静地听,当中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神情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听来有些夸大。”
“我刚开始也觉得,毕竟十几岁现在都才是孩子,但古代不同现代,明语将军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当接班人培养,他父亲送他去军营历练时还有意隐藏身份,就为给他‘烈火烹油’的真实考验,所以肯吃苦再加天赋,少年成名就不稀奇了。”
“也对。”温随仿佛听完一个别有意趣的故事,“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我外公给我讲的,而他是……”席舟看了眼温随,才接着道,“他是从你爷爷那听说的。”他顿了顿,“你还记得你爷爷吗?”
温随当然不会记得原主的爷爷,但记得温从简说过,他已经去世了。
关于“明语将军”的查探好像也陷入僵局,心心念念寻证的线索,自以为是的抽丝剥茧,就这么又一次突然被割裂,在他尚小心翼翼探求之际,温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唱了半月独角戏的默角儿,到头来一无所获。
“之后呢?”
话跳得太快,席舟还停在上一句,没反应过来,“什么?”
温随问又,“平内乱后,那位将军怎样了?”
这问题让席舟似乎有些为难,犹豫片刻,他摇摇头,“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新皇帝赐死了。”
“……这样啊,”温随一勾唇,冰凉目光拂过弓弦,“人都会死。”
席舟却说,“他是英雄,才二十岁,那样死未免可惜。”
“英雄?”温随重复一遍,唇角的冷意褪去,换上嘲弄和讽刺,“那你认为,英雄该如何去死?”
席舟闻言怔住。
温随像也没指望他能作答,别开目光,手指如弹琴般勾住那根弓弦。
勾起,又松开——嗡地一声,弦发出震颤,投下两片微弱的灰色在地板上形成重影。
席舟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眼帘低垂,乌黑发色与苍白的脸鲜明对比,是他从未见过的,死灰般冰冷的神色。
**
这天晚上温随又做了梦。
他梦见伏昌国皇宫殿前拾级而上的残雪,自己就那么跪着,月映寒光,身上铠甲比膝下冰雪还要寒凉。
大殿门开,凛风料峭穿堂而来——
“温将军又为朕立下汗马功劳,可想要何种封赏?”
“陛下,”温随听见自己平静的呼吸,不曾有片刻犹豫,一字一顿扬声回答,“臣惟愿父母安康,别无他求。”
“好个温君亭!”
静止的风雪重又开始簌簌,纷纷扬扬落在温随发间、肩头、身前,树上乌鸦被雷霆惊起,站在殿门边传话的小太监缩手噤声,不敢言语。
许久许久,这座皇城宫殿都再未传来动静。
直到,温随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明黄靴子。
“表哥。”小皇帝声音含笑,还未褪去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你打仗虽好,可惜真不会讲话。”
“不如这样,朕再赐你一个表字,不要叫君亭了,就叫……”他在温随身前踱步,愉悦的腔调犹如正同心腹爱将讨论该赏他千匹绢帛还是万两黄金。
“就叫明语吧,好听!”皇帝忽而抚掌,“明语将军,以后可得多跟朕身边的内侍宫女们学着说些中听话,也堪配姑姑给你生了这样好的一张脸。”
下巴被两根手指钳住,温随听见皇帝戏谑的笑声。
“明语明语,朕看着你,倒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名花不解语,无情也动人。可惜音同字不同,不如我给你起得好,你们说是不是啊?”
之后便是讥诮的大笑,和小太监连声的附和。
温随长久跪在石阶上,漫天雪白将他包围,他低头凝住自己膝盖,感觉不到任何寒冷。
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因此冷眼旁观并无所谓。
可是这次……该来的后续却没有来。
他应当被剥去铠甲外袍,生按在雪地里,挨上三十大板,差点丧命。
堂堂一国将军,无人敢近前瞧上一眼,若非有个值夜的宫卫偷偷找太医求来伤药,让他敷在背上,他根本撑不过那夜。
而现在,温随又回到这夜,只是没有挨板子的疼痛,也没有奄奄一息躺在雪地里的绝望,在那宫卫赶来前,他便醒了。
雪地不再,皇城不再,民宿房间温度适宜,床铺还留有刚刚躺过的痕迹。
只有窗外清冷的月色仿佛还同旧时。
**
温随后半夜都没怎么睡着,几乎是睁眼挨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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