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夹的书笺和原来那支颜色不同,边缘一截短短的蓝色穗子露着。
他将书笺抽出来,只见淡雅油墨印着三山半水,留白处手写有一句诗,字迹温随认得,是席舟的。
“心平体正,持弓矢审固。射者各射己之鹄,必先有其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有的放矢也。”
非原句,被改了几个字,那写在这里的意味便不言而喻。
问完为什么射箭,还要问他短期和长期的目标。
所以,他的目标又是什么……
离开箭馆,接下来该怎么做?
让一切回归原位,无疑是温随至此以往的根本目标。
当初去箭馆也是因那把弓和那句“明语将军”,为从中找寻关于穿越的蛛丝马迹,毕竟它们是唯一与过去的连接。
可事实证明那把弓再怎么碰触也无用。
就连明语将军,实际也只源于一本野史,说到底不过是漫长历史中微不足道的渺小人物,对在世者而言连一抔黄土都算不上。
温随双手交叠,额头抵住手背,目光深切凝住那枚书笺上的字,呼吸蕴在胸腹无从纾解,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无力。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温随忽然抬起头,像是想到什么般。
“爷爷……”
轻轻念出这个称呼,过于渺茫的熟悉感令人来不及细想,蜻蜓点水般掠过脑海,转眼便杳然无踪。
**
温随给温从简发去语音留言,约他当夜在阳台见。
“爸,能跟我讲讲我以前的事吗?”
温从简似乎有心理准备,但看着面前神色郑重的儿子,还是惊讶到半晌没说话。
“……我以为你会一直不想听呢。”
阳台静谧,对面楼层稀疏亮着几盏光,梁舒已经歇下,之所以依旧选在这个时候单独面谈,明显是要触及一些忌讳的地方,而温随需要了解的是全部。
“人总得要面对,”他说,“你们也想让我恢复,不是吗?”
其实刚开始,温从简和梁舒确实时不时就跟他聊过去,他们急切地想要他想起来。
但温随不可能有反馈,他从一开始的毫无反应到后来在梁舒一遍又一遍近乎歇斯底里的“回忆攻击”下,变得对这话题产生排斥。
每次但凡他们开始讲述过去,温随就会默默走开,以示抗拒。
毕竟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他要来何用,而且温随也没打算顶着别人的人生虚伪地苟活,既然迟早是要回去的,那存这么多劳什子的记忆,除了累赘还是累赘。
可现在不同,温随已经意识到,在箭馆教室里因为席舟一句话而丢脸到掉眼泪时,他就发觉不对。
他从未掉过眼泪,所以在那一刻控制他身体的绝不可能是他自己。
温随脑子里自此浮现出某个以往从未触及过的大胆猜测——
原主的意识还在这具身体里!
只因记忆缺失才会被深埋,而当记忆被唤醒时,“他”就会有些许程度的出现。
那照此推断,倘若能找回原主全部的记忆,他的意识也当尽然回归。
而一副身体不可能同时容纳两具灵魂,那他这个错位者就会被取代,最好是能彻底离开,但也可能是会被永远埋藏……
哪样都行,反正就算被挤出去,他也是回归孤魂野鬼,无论何种结果,总好过冒名顶替。
“爸,给我讲讲吧,我想听。”
温随已打定主意,要将原主的记忆全都找回来。
这就是他的短期目标。
“……那好吧,”温从简考虑片刻,“你跟我来,到书房我给你看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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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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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温从简翻找了好几个抽屉,也没找到他说的东西。
“大概放在老宅了,我记得前年给过你爷爷,后面应该没拿回来。”
“是什么?”
“一本相册,”温从简将翻乱的东西收好,“就是你从小到大拍的那些照片,做了个专门的相册,你爷爷有段时间说想看老照片,因为总也看不见你,很想你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
温从简站起身,轻轻拉开一旁的椅子,“坐吧,我原本想边看老照片边给你讲的,既然相册暂时不在,我就先简单给你讲讲,看你想从哪儿听起。”
从哪里听起?想要完整的记忆,自然是从出生开始。
温随以为这会是段极为漫长的故事,毕竟要讲完一个人的整整十六年,短短几分钟怎么足够。
然而等温从简讲完,温随才发现,原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脉络真是简单到如同一杯白水。
出身平凡,学业普通,一路走来不算优秀出挑,却也称得上无忧顺遂。
虽说性格有些孤僻,单从原主“消失”这么久,没有父母以外的人通过其他渠道联系原主,温随就看出他没什么朋友,却也更加印证了他生活的简单性。
若说唯一遇到的坎坷,就是幼年时起过学射箭的心思却被母亲坚决扼杀,理由是从事体育伤身且没有前途,要走到塔尖太难,就算侥幸能有几年荣耀,退役后也将泯然众人伤病缠身,而那甚至还算好的,更多情况,是耗费大量青春做无用功,最终连立身处世的本事都没有——
他爷爷,便是最好的例子。
直到这时,温随才知道,原主的爷爷曾经也是一名射箭运动员,和席舟的外公一样。
只是在旁人眼中,他是失败的运动员。
——这是温随通过温从简描述的这段过去,以及梁舒对于为什么不让原主学射箭的理由里,轻易就能揣摩出的潜在台词。
温随现在有些理解了,他原先就隐隐感觉到,梁舒跟原主的爷爷关系可能很一般,因为除去在医院对医生讲述发病原因时会提到,其余时候她从不主动讲那位老人。
而相反的,原主跟他爷爷却感情很深。
出生到满月后,就去了爷爷奶奶家,四岁之前大半时间都在那里度过。
每年寒暑假都会去看爷爷,每年爷爷生日都要送祝福。
上学了,以“最好的家人”为题写作文,别的同学写爸爸妈妈,他却写“我的爷爷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老头”。
等再大一些,学习课业繁重,仍总记得在周末跟爷爷视频。
到最后,爷爷出意外在医院抢救,温从简和梁舒怕他知道后耽误考试而选择隐瞒,直至爷爷去世,原主还是从新闻的“见义勇为事迹”里得知的真相,而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后……
医生说失忆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这刺激是什么便显而易见。
“小随,你怪爸爸吗?怪我那时瞒着你?”
温随没有作答,因为怪与不怪他都没立场替原主做任何表态。
至亲离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若因人为,恐怕任谁不会轻易选择原谅,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父母。
而且,上回温从简解释原主会晕倒的原因,这些始末皆被略去,关于“隐瞒”更只字未提。
“爸对不起你……”温从简摘掉眼镜,眼圈通红,“小随,是爸对不起你……”
温随沉默地看着,看他将掌心按在眼睛上,低头掩去神色,却掩不住语气里压抑的痛楚。
昏黄台灯的光覆在男人弓起的脊背,仿佛被过度沉重的情绪压弯,温随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位中年父亲的样貌,如今却恍然见着他后脑处几缕早生华发。
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便强迫自己输入记忆,感情上依旧是不折不扣的旁观者。
就算听温从简讲了这么多,像上次那种身体反应脱离掌控的事却没再发生,温随虽做不到假装感同身受,但此情此景,心中也不免一涩。
“爸,你刚回来,改天再说吧,早点休息。”
他退出书房,轻轻替温从简阖上门。
可当回到自己房间,从刚刚那种被情绪环绕的氛围中走出来,温随忽然觉得,温从简最后那两句道歉好生奇怪,表面是为原主爷爷的事,却似乎又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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