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你少喝些酒,心里边少些事。”罗锦年声音越来越小,他从小到大就惧亲娘,隔了老远也怕被亲娘听见他的逆子言论。说了半晌,嘴皮子都干了,罗锦年犹嫌不够,总觉着心里头蓄满的一腔愁思没抒发干净,挠了挠头又拿起放在树下的扫帚,把院前扫整一遍。
紫苏听见动静,披着外衣推开门探头往外看,没人,只有角落里堆了叠落叶。风一刮,一片叶子打着旋糊她脸,紫苏没好气的撸下叶片,合上门,愤愤道:“哪来的不懂事小丫鬟,大半夜不睡觉来夫人门口挣表现!”
不懂事的小丫鬟早一气跑出老远,挨着在长辈门外磕头。罗锦年本计划着,拜别祖母后就出府,但腿却不听指挥,生了自己想法。一路拐着往栖竹院跑,等他回过神已经在院门口站了好半晌。
脚像钉进土里,挪不动。他惯不是纠结人,眨眼睛已经替自己找好了借口,宋凌白日里把他砸晕了,还没找宋凌算账呢!
院里熄了灯,罗锦年摸着墙熟门熟路地晃进正屋。
清浅的呼吸声由一道变成两道,宋凌缓缓睁开眼,隔着帷幔偏头看突然出现的朦胧人影,他心中轻叹:“果然关不住,果然是她。”
突然他毫无征兆的开了口,声音同呼吸一样微不可闻:“你当真非去不可?”
帷幔外的人被吓了一跳,脊背似受惊的狸奴突了起来,呼吸都重了几分,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啪!”
宋凌掀开帷幔起身,与罗锦年隔着月色对视,他极力压住不安与彷徨,冷声道:“院里都是我的人,今日你走不出栖竹院半步。”
往日里,若有谁敢威胁罗锦年,他早该一蹦三尺高,哪怕捅破了天去也不肯受人钳制,此时罗锦年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凌儿你该知道,我想去柳州,你哪怕让人打断了我的腿,日日派人守着,我也要爬着去。”
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宋凌冷笑出声,他清楚罗锦年天生倔脾气,决定了的事非去做不可,打不怕,骂不怕,如今更是连死都不怕了!决绝与纨绔,从不般配!
宋凌发了狠的想,爬过去,那就把胳膊腿全卸了,要去就滚着去!他生性凉薄,唯一稚嫩的善念在宋娘子一声又一声如附骨之蛆般的诅咒中,被消弭干净。是罗府,是先生,是父亲,是祖母,是罗锦年,让他做了徘徊于阳世的孤魂。
哪怕寂寞与孤独无法排遣,但总有一缕的光亮点在心间,让他不至于毫无留恋的踏入鬼门。罗锦年于他,罗府于他,不止是亲人,更是他奢求的不肯放手的仁善心。不让罗锦年去柳州,不止是为了罗府,更是为了自己。
“理由,我要你非去不可的三个理由,若能说服我,那今日我就放你走。”宋凌随意扯了个话头子让罗锦年分神,手垂放在身侧,给匍匐在房梁上的五言放信号——时刻准备动手!
五言精神一振,摩拳擦掌地紧盯着罗锦年。
“第一,那是柳州。”
“第二,那有父亲。”
“第三,我心悦你。”
宋凌心里突然腾起一个强烈的念头——疯了,都疯了,荒谬绝伦!他害了眼疾,对面站着的不是罗锦年,是花朝节上羞答答揉着衣带子,要把花送给他的小娘子。罗锦年也看差了人,将他当成了湘水边舫船里的花娘。否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悖逆之事?
罗锦年却像卸下千斤重担,不管不顾的将压在阴暗角落里最明媚的情衷吐露——管他娘的!柳州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得个囫囵人,难道要憋着,憋到死?难道要让他到死都做个憋屈鬼?凭什么他日日受折磨,而宋凌却能稳坐钓鱼台,衣角不乱?
他不愿!他不愿待他死后,宋凌成亲生子,想起他来,是以我的兄长作为开场。他要做宋凌完美人生里唯一的污点,他要做宋凌心上永远的疤。他要他死后,除去兄长这一身份,宋凌也能永永远远的记住他。
他要让宋凌再不敢光明正大的提起他,就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
这样一想,罗锦年更天不怕地不怕了,细细数落起宋凌对他的种种恶行,到最后还委屈起来,“你为何要与流罗说笑,我让你冲我笑你都爱搭不理的。还有你屋子里的饺子,今年都廿七了,你为何还不将她打发出去嫁人。你肯定是等着及冠好纳她进房。”
宋凌都快气笑了,短短片刻功夫他将错愕震惊与茫然都收敛,待日后消化。剥离出情绪以纯粹理智看待罗锦年说心悦他这件事,其实未尝不是好事。罗锦年想去柳州的一部分决绝,是来源于对不伦之情的恐惧,相反的,这份情绪也能成为让他留下的理由。
首先最关键的问题,他和罗锦年并不是兄弟,人伦之责本就不存在。而他自己虽从未将情谊给予任何人,也从未爱过任何人。但他相信只要给他时间去学,去尝试,学不会也没关系,他总能伪装一份罗锦年想要的情感回馈给他。
如果单方面的心悦让罗锦年逃离,那双方的呢?
“岁安。”
罗锦年沉浸在自己生离死别的大起大落里,自动屏蔽了外界动静,完全听见有人唤他,突然间他感到嘴唇一凉。月色稀薄只能勉强看清屋内场景,可触觉却做不得假,他错愕的瞪大双眼,脑海中茫然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宋凌在干什么?
惶恐与无措眨眼间将他包裹,洪流般将小心翼翼的欢喜冲散开——完了,他把宋凌毁了。
趁着罗锦年愣神,宋凌一用力将人按倒在地上,一手按着罗锦年胸膛,一手揽着自己泼墨般往下淌的乌发,俯下身细密的吻着,脸颊,颈子,最后珍而重之的吻在罗锦年颤抖不停的眼皮上,温柔缱绻的呼吸铺洒而下,入骨温柔,他轻声道:“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其实我们不是亲……”
“喀!”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罗锦年木着脸收回手刀,茫然看着软倒在身上的人,不听话的乌发往他脖子里跑,痒酥酥的。在月朗星稀的夜里,罗锦年在地上躺了个海枯石烂才恢复了零星气力,同手同脚地将宋凌放回床上。胡乱将还在往肉里钻的乌发撩出来,放在主人身侧,转头落荒而逃。
跑出院外,他扬起手下了死力道一巴掌抽在脸上,眨眼间红肿一大片。他感不到疼,有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血液里奔流。
你毁了宋凌!
罗锦年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的出了罗府,连片刻都不敢多待。
“咚!”
一声巨响,五言直条条的砸在地上,呆木木地盯着房顶出神,满脸生无可恋地喃喃:“我完了,彻底完了,要不自裁吧,”隐约带着哭腔:“可是我还没活够啊!”
第125章 暗潮
“走了?”宋凌揉着眉心从床上坐起,掀起眼皮看了眼端水递茶份外殷勤的五言,哑着嗓问:“走多久了?”
五言指了指外头天色,已是日上三竿,一板一眼道:“三个时辰。”
宋凌披上外衣看向一侧灯火燃烬的兽首铜台,瞳孔涣散,无意识地喃喃着:“怎么就走了。”不知是怨是念。
五言的冷面彻底挂不住了,放下手里家伙什咚的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毯子,手脚都蜷在一起,将自己活生生团成个现成的鞠球。
宋凌迷惘之色很快收敛,起身轻踢蹴鞠,轻斥道:“还不快滚。”五言如蒙大赦,滴溜溜滚到门口,一溜烟跑不见影儿了。
此时,天上一声闷雷,大雨推搡着往下落,搡得急了些,雨珠子份外大颗。砸在青石地板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似乱弹琵琶,嘈杂入耳。雨幕厚得瞧不清外头天色,树呀草呀都被雨幕扭曲,现出魍魉真形。恍惚间宋凌透过雨幕瞧见,红花爱俏的大少爷瘸着腿被淋成了落汤鸡,在府里日日作威作福的宝马也蔫了鬃毛。
“主子,夫人让您过去。”恍惚间宋凌听见门外传来道声音,可惜雨声太大,声音传到他耳中只剩下单薄的碎音,他招了招手示意说话人靠近些。
同羽进来,靠在他身边又重复了次:“夫人让您过去。”
宋凌灵台骤然清明取了把壁上悬挂细剑收进衣袖,冷声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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