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没了,傅秋池象征性的随意捡了两本,刚想结银子,掌事的却自知理亏不肯收银子,另外还将一台贵重的方砚做添头。傅秋池见他执意不肯收只好作罢,想着来日带同窗多来照顾书局生意。
刚抱着书巷往外走,迎面走来两人。打扮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头上都包着方巾,外头地上铺鹅毛,他们仍穿着青衫。
两人本在接头交耳的小声说话,陡然撞见傅秋池,两人神色肉眼可见的局促,忙不迭错开眼低头,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觑傅秋池。
活脱脱一副背后说人小话被当事人逮到的模样,不打自招。
胡乱一行礼,口称傅公子,人贴人的让出偌大空位让傅秋池先行。
傅秋池也不矫情,略一点头,抱着书巷往外走,他历来耳聪目明,方出书局数丈便听身后小声的交谈。
一人说:“是他不?”
一人回:“除了他还有谁啊,都说他那处有问题,不能行人伦之事可是真的?”
“我怎么清楚,你想知道不如自家去问,赶紧追上去人还没走远呢,你要真能问出来日后去听曲都我包了。”
“胡言,胡言,莫害我!”
傅秋池嘴角勾起,一路上总有陌生视线自以为隐蔽的打量他,走到最显眼的堂口时,他腾出一只手,单手拖住书箱,另一手背在身后握成拳,用力锤了锤背部,沿着脊椎一路敲打。
嘴里也不闲着,非要发出点声音作配,咳得惊天动地。
议论声一窒,倒傅秋池拉着破风箱走远又返潮样愈演愈烈,嗡嗡嗡嗡。
一人幸灾乐祸:“看来是真的,生在丞相家又怎样,赶上这病还不是孬种,又比我们高贵到哪里去。男人都底下论长短,他就是地里泥。”
有人扼腕叹息:“好端端的郎君,怎害了这病。”
有人打上小算盘,谋划着介绍自家治隐疾的姑奶奶上丞相府碰碰运气,万一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碰上了,那可就发了!
傅秋池捂着咳得生疼的喉咙,很有些得意。也不枉他大雪天特意出门作秀,这下全上京都知道他身有隐疾——不举。王家但凡要点脸皮,都不可能再将娘子往“火坑”里推,让她守活寡。这事要干了,王大人脊梁骨都被天下读书人戳成马蜂窝。
正得意着,只听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郎君,你怎还在这儿磨蹭,老爷唤你快些回去!”
傅秋池抬眼一看,原来是被他留在府中的书童,他一听“老爷”二字心里直发怵,也顾不上得意,慌忙迎上去将书箱往书童怀里一放,提高袍子往丞相府赶。
边走边想着,父亲为何寻他。八九不离十是听到了外头的传言,说他不举,想寻他回去问问情况。针对这一可能出现的情况,傅秋池早想好对策,他眼下是真“不举”了。罗锦年替他在白家寻了一味药丸子,服下之后底下命根会暂时性失灵。药效不长,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但已经足够糊弄父亲。
日后待颦儿进门,再推说治好了便是。
他爹太老辣,不真出点问题怕是瞒不过他。
傅秋池思维一发散,就想到了林瓶身上,毛头小子样傻乐,他扶了把身后跑得东倒西歪,两腿快打结的书童,“我让你寻的木料可寻到了?”
书童跑太急,说话像灌腊肠,一节一节,“找找,找到了,是海外的万年雷击木,郎君又想雕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对帮傅秋池寻木料的事,书童没干过千回也干过八百回了,他侍奉的这位郎君啊,有个不大雅的爱好——木雕。这些年零零散散雕了得有好几百件,府上两间大屋都堆满了郎君雕的小物件。
他原以为这次也是要雕个雀儿,狸奴。
“雕个宝瓶。”
雕个啥?书童耸肩抵了抵自己耳朵,以为是听错了,抬头不解的看向傅秋池,“木瓶子能装水啊?”
傅秋池弹了书童一个脑瓜崩,语气柔和到能滴蜜水,“装的是我的心。”林瓶单字原是个瓶字,他后面附庸风雅学着红楼唤她颦儿。但林瓶却是上天赐他的独一无二的宝瓶,他打算亲手雕个宝瓶做聘礼。
宝瓶归你,你归我。
而万年雷击木火锻不毁,遇水不潮。鼠蚁不侵,千金难求,能保存千年万年。也正如他对林瓶的心意,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书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打几个摆子嘟囔道:“郎君你好恶心……”
傅秋池不以为意,反而包容的笑笑,“等你长大就懂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丞相府,傅秋池像被扼住喉咙的鹌鹑,一下噤了声,他嘱咐书童把书箱抱回他院子里。连衣服都来不急换一身,抬手扫了扫了灰,提着一颗心就往傅丞相的书房去。脑海中不断删减措辞,争取万无一失。
到门前他又迟疑,心中有许多万一,万一暴露了呢?万一父亲任不让颦儿进门呢?万一颦儿进门后不得父亲欢喜呢?万一王家真的不要脸皮,死乞白赖的要嫁女儿呢?
“进,”屋内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傅秋池的万一瞬间被清空,像换了个人规矩地推开门。
进门后也不眼神压住绝不多看一眼,垂手走到书房正中,躬身一套行云流水的晚辈礼,声音沉稳:“请父亲安。”
“嗯。”
听见这声,傅秋池才敢抬头,他往前一看顿时愣住,傅丞相坐在案后亦在看他,眼神黑酿酿的,如临渊海。傅秋池没来由的心慌,错开眼神更显得心虚,他顶着傅丞相眼神,头皮发麻地试探:“父亲寻儿子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又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傅秋池都快以为他爹是在睁着眼睛睡觉。
“打开看看,”傅丞相收回目光,指了指放在案上的一个木盒。
傅秋池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要干嘛,到底听说没听说?他上前拿起木盒,随着动作木盒内装着的东西撞得哐当直响。
不重,不像放的玉石砚台。
傅秋池带着疑惑拧开木盒上的机关锁,木盒里装的是木制的零件,奇怪的是零件尺寸不一,像是从不同木雕上生生拆下来的。
他如遭雷击,几乎拿不稳木盒,原来哐当想的不是别物,是他十数年的心血。
木盒中正中间是颗雕得活灵活现的猫头,可惜自脖颈处被人生生折断。这木雕狸奴是有原型的,他生母在他五岁时染病去了,只留下她生前爱若珍宝的一只狸奴。
他将留下来的小小狸奴当成母亲留给他的珍宝小心伺候,直到狸奴十一岁时寿尽而亡,这木雕正是他替狸奴雕的。
魂兮归来时有寄托,也是他睹物思人的念想,思伴他从蹒跚学步到翩翩少年郎的狸奴,也思记忆日渐模糊的生母。
现在,碎了。
傅秋池牙关打颤,他说不出话。他该大声质问,他该夺门而出,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表达主人泄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傅丞相冷眼看着,似乎底下站着的不是他血脉的延续,毫不怜惜的吐露诛心之语:“你向来耳根子软,优柔成性。我给你起字明心,望你以字为鉴,明心忍性。能知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能毫不犹豫的去实施。”
“但你又是如何做的?”傅丞相从案后站起,“你明知我与罗府是生死政敌,仍然一意孤行与罗府儿子私下来往,甚至不惜泄露我的谋划去提醒,你当这些我都不清楚?”
傅秋池捧着木盒脸色惨白的往后退。
傅丞相扬手甩下一叠白纸,像散落在空中断了线的无助纸鸢,只能被风裹着,身不由己。
傅秋池盯着白纸,眼发晕。
“看看,”傅丞相又冷声命令。
傅秋池这次终于有了反抗,僵持着不肯看,但傅丞相有的是耐心和他耗。
最后还是傅秋池败下阵来,他弯腰从地上勾起一张白纸,匆匆扫一眼上面墨迹。
“咚,铛,咚”
手里木盒栽在地上,盒子里的零件滚了一地,撞在毯子上连成一片沉闷的响。
傅秋池任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神死死盯着手上那张白纸,他耳膜传来刺痛,愣了会儿,扑在地上将散落的白纸都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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