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说,剜还是不剜?”王矩蓦地将小刀递到伤员跟前。
栓子和张秀才这才发现,伤员居然醒了。
“剜。”
声音粗哑,似瓦片石块相摩挲。
王矩像是早准备好,得了许可手起刀落之下,半点不带犹豫,极其快速剜出大片腐肉。
张秀才捂住拴子眼睛将人拖了出去,边走边想,真是壮士,没有麻沸散居然敢生剜骨肉。
这场剜肉之刑一直持续到深夜。
张秀才已经领着栓子将柴房门修好了,俩人依偎着坐在门口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张秀才惊醒,“王矩咋样了,人还有气没气?”
王矩弯腰托了把栓子快砸到地上的脑袋,“人没事,先把孩子带回去,夜里有些狄戎人不守禁令在县上游荡,你仔细些。”
狼王虽下令狄戎不可犯小康一转一瓦,凡狄戎士兵不可入县,只在周围设立据点。但难免有那些个心野的违背禁令闯进县内,碰上了活该自己倒霉。
张秀才心高高吊起,手忙脚乱地把栓子背在背上,探头探脑往四下打量,偶然路过的风都能激出他一身冷汗。
“这小子倒是硬骨头,整整两个时辰楞是一声没哼。”张秀才背着栓子和王矩并排走着,他生来胆小,对硬汉总是有两分钦佩。
“哈哈哈,”王矩失笑,回头看向柴房,“也要他有力气哼才行,我割一刀他哭一回,淌的泪要拿缸接,碗小了,小了啊。”
张秀才也跟着笑了,半晌他顿住,托着栓子屁股往上带了带。
王矩见人没跟上来,转身笑问:“看见狄戎蛮子了?”
“王矩,王持正,此事你非行不可吗?”张秀才望向深邃夜空,忽然开口。
王矩静默片刻,一直佝偻的背挺得笔直,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再寻不到半分猥琐,“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紧接着他肩膀一塌,又成了猥琐老叟,奸笑道:“这不送来了个现成的……”话不说尽,眼风从柴房一扫而过。
张秀才有些踟蹰,“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矩不以为意道:“怪他醒得太巧,我们救他一场可不得收点利息。”
二人再无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伤员又将养了半把月,已是能蹦能跳,面子上看是个全乎人。病一日日好,气性也一日比一大,每日里变着法作孽。
“景哥哥,你要的果子我给你摘来了!”栓子兜着一捧楮廉,跑得极欢。一不留神踩到石子,四脚朝天摔了个狗吃屎。
被唤作景哥哥的人,墨发剃得乱七八糟,一处耷拉,一处支棱。头上缠了几大圈白纱,单露出只眼睛看路,上半身穿着墨色对襟袄子,下半身套着长袴,足上踩只草鞋,正百无聊赖的祸害地里黄花。
此人正是剜肉流了两缸泪的“硬汉”——罗锦年。
他醒来因伤到后脑,前陈旧事竟一并忘了干净,只依稀记得几个模糊片段和名字里有个锦字,身上也没有能辨识身份的物件。王张二人犯了难,因拿捏不准哪个锦字,干脆定了景色的景。
罗锦年嫌弃地拿余光瞥了眼栓子,半点没搀一把的意思:“老王刚来了,让你以后没事别出去瞎跑。”
岁至年末,狄戎承担不起长时间作战,退意已生,但狼群绝不会空手而返,许多周边郡县惨遭劫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康县虽有狼王一张保命符,渐渐地也镇不住日益躁动的狼群。
有传闻说,狼王已经派出大使与礼朝方谈和。
栓子从小在泥巴地里摔打,跌倒了半点不在意,拍拍土站起,挨个捡起楮廉,送到罗锦年跟前,“景哥哥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递到跟前来,罗锦年才肯赏脸看一眼,轻哼道:“拿进去,老王让我们一起去他的草堂。”
说来也怪,罗锦年虽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常识和那股子娇纵劲儿反而一点没忘,就像不是失忆,是他自己不愿记起。
这不,昨儿个又嫌弃洁齿用的粗盐不干净,指使着小栓子跑去找楮廉果洁齿。
栓子是弃婴,吃百家饭长大,也没个哥哥姊姊什么的,乍一见罗锦年心中百般欢喜,真心将他当亲哥哥一样对待。
两人一道往草堂去,罗锦年眼神下移,栓子人小个子矮还没他腿高,他恍惚间忆起从前好像也有这样个小矮子,就是脾气不大好。
罢了,该记起时总会记起。
草堂在视线里冒了影儿,罗锦年咂了咂嘴,直觉王老头儿没什么好事。虽然自清醒起与王老头相处不过半月,但他却总觉得这小老头贼兮兮,笑是不怀好意,不笑是图谋不轨。
他思量半晌,终于想到王老头像个什么——黄鼠狼!可不是吗,老成精的黄鼠狼。
罗锦年和小栓子在草堂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居然来了不少人,稀稀拉拉能有小二十。
过了大抵半柱香,王矩自二门绕出,踱步到主位坐定,清了清嗓子:“老朽来迟,诸位勿怪……”说着又起身行礼。
屋里坐的其余人也起身行拱手礼,“无妨,王老事忙……”
说不完的车轱辘话,罗锦年听得直犯困,加上脑子没好全,竟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小景,小景!此事你怎么看?”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罗锦年不耐烦的掀开眼皮,正对上王矩一对笑眼。他推开王矩,歪在椅子上,“什么我怎么看,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决定。”
王矩见他清醒,转身面向众人,“狄戎近些天的不安分想必诸位族老都看在眼里,我们不能寄希望于狼王的保命符,这与坐以待毙无异。我等老朽死了也不罢事,只是”王矩顿了顿看向栓子,沉重道:“只是孩子们还小……”
有一老提议:“不如跑?”
又一人反驳:“跑?往哪出跑,这周边别说方圆百里,千里万里都是狄戎人,跑出去被乱刀砍死?”
王矩眼神暗淡,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罢了罢了,都是命。县里还有些兵刃,都发与青年汉子保命吧。”
一直怏怏的罗锦年却突然开口:“县中兵几何?民几何?”
一老答:“兵戈总计千二百,青壮年两万余人。”
罗锦年嗤笑道:“那反了呗,做甚等死。”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哐哐哐!”族老们手里捏的茶碗下饺子样砸在地上,一老哆嗦着起身,指着罗锦年鼻子:“孽障孽障!竖子小儿!安敢狂言!”脱了鞋子拿在手里就要照着罗锦年身上抽,罗锦年自然不肯干等着挨打,极其不要脸的举起栓子挡在跟前。
族老下不去手,硬生生将自己气晕了去。
一时草堂人声杂乱,王矩无奈让众人先行离开,唯独让罗锦年留下。
还不等他说话,却被罗锦年一通抢白:“王老头儿你也别装了,和我整假惺惺那套,累得慌。”
王矩赔笑:“小景何出此言啊!老朽只是想提醒你,万事慎言。你们小年轻就是火气重,日后年岁长了就晓得后悔。”
罗锦年眸光一冷,不再和王矩你来我往打机锋,扯住王矩细心包养的美髯往上提了提,俯身平视道:“你今日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当领头的先说这个反字,王县令?”
第140章 匪事(三)
王矩动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自柳州陷落,小康县成一叶孤舟时起,他便深知绝不能将生还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一念之仁上,这几乎与等死无异。
比起文人风骨,家国情怀,王矩心中更在意脚下踩着的土地,小康县总计六万四千生民。他是县令,土话里的父母官,自当庇佑一方山水。先时征北军大败于高粱原,他已做好率众降于狄戎的准备,若能求一条生路,无人不可跪。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之间风云变化,礼朝竟一点一滴扭转局面。他又左右为难,狄戎成败走之势,难保他们不会兽性大发,溃走前对小康县下手。谁敢拍着胸脯说,破虏军能及时救小康县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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