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退下,”王矩往又往前走几步,眼风一压,丫头们心尖颤颤,弱弱道:“是。”如鱼贯水般退了下去。
“啧,王矩,小老头,你老了见不得鲜艳颜色,也不该眼红我们年轻人玩乐吧,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景将军。”罗锦年耷拉着眼皮,不耐烦的从太师椅上坐起。
王矩语气凝重道:“你怕是做不了将军了。”
听了这话,罗锦年仿佛想到了什么,难得的没和王矩呛声,“出事了?”
王矩叹了口气,“真被你小子说中了,朝廷连下三道召令,勒令田帅回京。方才田帅已经动身,她派人来门外传信。”
王矩将话学了一遍,“无缘得见深以为憾,朝廷若不仁,诸君无需引颈就戮。”
“殊死一搏方见生机。”
第145章 变(三)
“夫人,快些动身吧,陛下在宫里等着给您开接风宴呢。”下传天听的太宦官拂尘一扫,等在帅营外拉着一把阴柔嗓,好似在给田婉吹送魂调。
田婉腰间长剑已出窍三寸,她默然片刻在太监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中,拇指按在剑柄上往里一推,所有即将锋芒毕露的怨与怒都收归剑鞘。深吸口气,撩开帘子,冷声道:“再等等。”
宦官本就是不阴不阳的玩意儿,没了男子的豪迈也没有女子的宽厚,像藏身在腐物烂泥潭里只感用根须窥探世界的蛆虫。他斜乜着田婉,嘲弄道:“是奴婢失礼了,”不歪不正的行了个礼,又上下打量田婉,拂尘指着田婉腰间配剑,“夫人既已卸甲,自该回府上打理后院,这剑还是卸了吧,省得破虏将军来时见了与夫人生嫌隙。”
田婉依旧八风不动,身后亲卫却是怒目圆睁,迈步上前,逼得宦官汗如雨下,左脚打右脚的连连后退。
“奴婢可是皇命亲派,出使在外无异于圣上亲临!你敢对我动手?”宦官惯会狗仗人势,心中越是害怕嘴上越是厉害,“田婉!田婉!你想被杀头吗!”
田婉置若罔闻,负手冷眼看着,见亲卫真起了杀心,方出言道:“回来,既然杀不得就不必摆出要取他狗头的阵仗,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全当给宋允礼卖个薄面。”
“田婉!你果真包藏祸心,居然敢直称陛下名讳,你……”宦官将胯下尿意压住,料定田婉不敢动他,又叫嚷起来,声音尖利,吵得人心烦气躁。
“拖下去,”田婉说道。
亲卫应了声,捂着宦官嘴将人拖了下去。
这时方安静些。
前去小康县送信之人终于回来了,田婉抬手示意他跟上,绕道僻静处询问道:“你怕死吗?”
送信人神情一肃,指尖贴着大腿,昂首道:“回将军话,属下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田婉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即刻返程回京,”她顿了顿,迎着送信人眼神,一字一顿道:“但我不服,也不愿将破虏军交到酒囊饭袋手中,我要你暗中将军中粮草,兵甲,淄重,转移一部分到小康县。”
送信人先是愣了下,瞬息间变换脸色连连变化,最终咬牙道:“属下也不服,亦不愿,将军放心。”
田婉微微颔首,轻拍他肩头,转身远去。
送信人跟着转身,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即将消失在天地尽头,他发了狠似的咬牙道:“将军你若不愿,没有任何人能逼你回去!”
田婉步伐一顿,良久叹息,抬手一挥,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她又何曾不知此回上京即将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出征时她没想过活着回去,在战场上有限的做一只自由的鸟,精疲力竭了就长眠于埋葬了丈夫与儿子的土地,怎么也比关在大宅院里不见天日畅快些。
活着她走不出去,便奢求能以死换得自由,如今看来也是不能了。
留在柳州,拒不回京,在接到第一道召令时她就想过,破虏军虽损失惨重,但经历过血雨的士兵却比礼朝的窝囊废强上百倍。
礼朝经历一劫,国力大损,若她留在柳州,朝廷也绝不敢硬来。
但京中还有罗府,还有母亲,还有凌儿,更有姊姊妹妹,老老少少一家子全长在她的软肋上被宋允礼死死攥住,除了返京再无它选。
来时万军相拥,去时单人薄甲,随从一手余,回望军营西边的落日于染血兵刃上镀了层冷光,伙头兵敲着锣鼓招呼饭食,这种种一切肆意洒脱究竟与她无关了。
马蹄翻飞,扬起黄沙,去者已远。
隔日,宋凌去石修远处请安,又领着他拜会老夫人,将府上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踩地头。刚绕出小花园,石修远瞥见宋凌微微颤抖的小腿肚子,故意大声哎哟道:“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可和你们年轻人比不得,前头有个亭儿,咱去坐坐。”说着,率先又向石亭。
石亭修在池塘边上,池水混浊呈深碧色,水面上飘着断藕残荷,风一扫送来段腐败味儿。这池塘往日里由田氏遣人照顾,她走得急并不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老夫人又年纪大了,精气衰竭,每日里只有三四个时辰精神些,管事也只能捡大宗管着。
上面的主子不在,府上猴子作起了大王,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带着头打牌喝酒,一时竟乱了起来,这处池塘自然没有人照看。
石修远靠在木栏上,啧啧道:“这府中处处大气,精巧,唯独此处衰败,正暗和阴阳之道,妙啊,妙得很。”
宋凌黑了脸,脑海中飞速把负责打理池塘的几个老婆子过了一遍,走上前致歉道:“学生的不是,让此等败景脏了先生的眼,请先生暂且移步,府中还有几处……”
“诶,你这小子总不得劲儿,”石修远咂咂嘴,身子下缩歪在靠边长石凳上,又拽了把宋凌衣袖,“站着做甚,来坐。”
宋凌没防备之下被拽了个趔趄,很被动的坐下。
他久未见石修远,加上心里有疙瘩,相处时远不如幼时放松随意,坐了片刻身上各处都泛起痒来,随意寻了个借口:“先生你先坐着,我去让下人传膳。”
“传什么饭?你给我坐稳了,”石修远出言打断,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按实在了才收回手,目光幽暗的看向宋凌,“你自幼心思深,谁惹了你不高兴大可直说,我是你先生,连我都不说你还能和谁说?憋一辈子,等短了气带土里去?”
“凌,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却最不像我。”
宋凌抿着唇,心说,问什么?问你是不是昌同帝的人,当年收我为学生全是昌同帝的指使?教我读书认字,教我为人立身之本,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处于昌同帝授意?
如果是,那他该如何自处,杀了他亦师亦父的先生,或者视为仇敌再不相往来,好不容易重逢如何做得到?
如果不是,那他这一问,岂不是让师徒二人平生嫌隙?
宋凌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纠结的怯懦的基础是——石先生不会欺瞒于他,他几是无计成本,毫不犹豫的信任石修远。
见宋凌仍不说话,石修远直勾勾盯着他看,挤眉弄眼摆出可怖表情,按着宋凌发髻狠狠薅了一把,待宋凌鬓发散乱方松手,恶声恶气道:“你不想知道我和昌同帝的关系?”
这句话在宋凌听来却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我和昌同帝有关系,他心一冷,连散乱鬓发也不欲打理,起身就走。
“梨花巷是流放之地。”
宋凌步伐一顿,又听到声气笑。
“我说你这气性,怎么越大越别扭。”
宋凌不理他,追问道:“先生是被流放到梨花巷去的?”
“是也,“石修远盘起腿,话锋一转说起毫不相干的事:“你觉得昌同帝和傅御是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互使绊子的关系,历朝历代皇帝与丞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反过来西风压倒东风,天然敌对。有雄心的皇帝总会百般限制相权,比如礼朝开国皇帝就干了件大事,新建枢密院设枢密院领事一职,以军权压制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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