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对坐的正是风雪楼前任湘君流罗,岁月在她身上仿佛从未流逝,一如当年初见。流罗闻言笑笑,“她向来如此,雅人闻三声,琴声箫声读书人,她也闻三声——银子声,算盘声,账簿声。你一来总有许多事累她去烦,她自然不待见你。”
这话说得损人,正巧前楼尖利的叫骂声又传来,二人对视一眼,皆笑。
“陪我四下走走吧,总在一处骨头都坐硬了,”流罗披上层薄纱向宋凌说道。
宋凌自无不可,虚扶了把流罗,二人沿着后院溪流绕行。
“凌,你今日来所为何事?”流罗提了只藤篮,里头放了只玉碗,一面走着一面收集花上晨露。
宋凌替她撩开树枝,“我欲往柳州,特来辞行。”
流罗动作一顿,碗中晨露倾了半碗出去,她拧着眉,“小康县?”
宋凌点头,“正是。”
狄戎要求之一,礼朝割让柳州境内小康县以北土地给狄戎。
至于为何是从小康县以北割让,还真不是狄戎善心大发愿意放过这个狠薅羊毛的机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小康县盘踞着一窝悍匪,这一窝悍匪在三年前狄戎和礼朝打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冒头,因战后两国元气大伤都没能腾出手去收拾匪窝,没料到一时疏忽,居然酿出这泼天祸根。
墙角夹缝间生出参天建木!
战后第一年,礼朝境内天灾人祸不断,数不清的流民逃离故土北上去投奔小康。
战后第二年,匪贼已颇具规模,朝中众臣有议,称那窝贼首之所以能得百姓信重,全赖贼首宣城自家是义匪,从来劫富济贫绝不欺压良善。而柳州是贫瘠不毛地,种树树死,栽花花败。那匪首不知死活大量接收流民,终有一天他养不起那些人时该怎么办?
去偷?去抢?可他若是真这样做了,义匪的义自然不攻自破,百姓也不会再向着贼众。
而贼首如果真的打肿了脸充胖子,死顶着,时日一长也只有饿死,散伙,两条路选。
因此众朝臣议定——就那样放着,不管。
甚至当时瘟病正盛,有些无能官员还故意将百姓往柳州驱赶。
但谁也没想到,那群匪贼不知从哪儿去找了大把银子,好似抱着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朝廷赶去的难民非但没有拖垮他们,反而成了他们的生力军,规模一日比一日更庞大。
如今匪众盘踞小康县内,依山修建连营七十九寨,总人数在五万之上。
他们自号天平义客,外称柳匪,其首领景陌更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至今无人见过其真面目,户部官员翻烂了历来几十年的户籍簿都未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柳匪盘踞柳州,朝廷拿他们束手无策,各种手段都用了一通,非但没拔出匪患,反而让自己本就不富裕的国库雪上加霜,老鼠进了礼朝国库都得流着泪空手出来。
用强,出兵平乱——打不过。用柔,出使招降——软硬不吃。一波接一波的使者去了柳州却结连碰壁,休说见景陌,他们连寨门都进不去。
那柳匪还不讲道义,在他们地界从不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只要你敢来,有一个逮一个。不止礼朝的人,连狄戎也折了不少人在柳州。
流罗与宋凌相处多年,自知他性子,只要他决定了的事,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绝不会回头,她沉默良久,直勾勾看向宋凌道:“早去早回。”
宋凌弯腰替她捡起玉碗,“娘子宽心。”
此事定了,流罗又说起一事,“你托我去找罗芊玉,寻了三年终于有些眉目,赣州涪县曾有人见过她。
宋凌呼吸一窒,死了三年的心轻微跳动,他睫羽下压藏住眼底神色,“过得好吗?”
流罗点头,略带了些笑,“嫁了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叫凌,女孩叫锦。在县上开了家医馆替人看病,因她疫时曾救了不少人,县上人对她感激涕零拿她当活菩萨供着,并未因她女子坐堂而刁难。”
嫁人了啊,不是小孩了。宋凌的记忆还停留在罗芊玉幼时,胖乎乎的奶团子,平生最爱吃糖,过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便是母亲不让她吃糖。他攥着手,压抑道:“不必惊扰她,就让她在赣州好好的。劳烦娘子多让人照看,玉儿她……”说到此处,宋凌忽然停了,他忽然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说这番话,兄长?那他真是全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兄长。
流罗每每见到宋凌这副神情都胆战心惊,好似一缕孤魂附在死人身上,没半点鲜活气。她向来寡言少语,但对着宋凌总要竭力搜出许多话来讲,“你才说不要惊扰,又让我多照看?照看必会惊扰,你莫非糊涂了。”
宋凌拱供手,搬了之乎者也的客套来应对,无一句能见喜怒。
“你难道不想知道谁家臭小子取了你妹子?”流罗变着法儿的逗他。
“明心?”宋凌语调终于有了起伏。
“郎君好生会猜,”流罗抚掌笑道,“正是他,他夫妻二人,一人在县里替人做木工,一人开了家医馆坐堂,还有对孩儿,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凌,他们过得很好,你也放过自己吧。
宋凌抬头看了看天,估算了时辰向流罗拱手道:“我这就动身去柳州。”
傅御如今蠢蠢欲动,背地里小动作不断,起兵亮戈只是时间问题,而昌同帝的溶骨症亦渐入终途,随时都有可能向他下手,他不能等,亦等不急。如今的礼朝,谁掌握兵权谁就掌握主动,他与流罗养了千数私兵,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保证万全,若能拿下柳匪……
此行非去不可。
“等等,”流罗叫住他,“石先生传了信回来。”
石修远半年前被昌同帝派去黄州敦促当地官员推行田法至今未归。
宋凌脚步一顿。
流罗取出张信纸递给他,
黄州驻军似有异动,戒备!戒备!戒备!
第160章 终章(三)
柳州,小康县。
小康县如今模样大变,原本的城镇区已没人居住,一片平原被细致划分成农田,再往后是宽广演武场,千余数汉子赤胳膊亮腿,拉着号子正在操练。
虽说不是正规军队,但其身量高大,体格勇猛,整体呈现龙*虎猛之势。
练兵行军,章法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将士们的精气神,如未战先衰毫无斗志,便是再高明的将军来了都练不出名堂。
演武场再往后,一条阔道修到山脚,沿途有瓦舍木房,门前门后外栽花种树,虽说都是耐寒命硬的土里品种比不得京中娇弱的名贵仙葩,但数量一多也郁郁葱葱,映衬着黄土分外好看。
沿着阔道走至山脚,入目是坚硬花岗岩垒成的石门,山脚下修了一圈瞭望楼,沿途一步一哨戒备森严。若能侥幸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铁索桥,鸟栈道,足足九道关卡。
主寨坐落在半山腰,皆是平矮的建筑,多有石洞石屋。柳匪兴起不过短短数年,既要养兵又要供养上下老弱妇孺,自然没有多余财力大兴土木。主寨多数建筑都因势利导,利用原体山势修建而成。
但群物中唯有一座建筑分外醒目,那是座六层吊脚朱楼,在一众矮房中好似鹤立鸡群般醒目。
小栓子如今长大了些,嘴角生了青色浅绒毛,已有了个少年人模样,他从狭长的甬道往上爬,在悬崖边的铁锁桥头停下。桥头守了二个红面关公,塔一样往前一杵挡住去路,“对牌。”
小栓子解开腰下对牌递给他们察看,冲他们笑道:“野火烧不透。”
二人沉声,“新景再生。”
三人又齐声道,“将军世无双。”
行过固定流程,栓子接过对牌笑道,“两位老哥,王爷新酿了米酒等小弟办完差事老哥们捎一坛子下来。”
两人嘿嘿一笑,“你小子又偷王爷的酒,让他知道有你好果子吃,对了今日该你巡视正门,这会子还没到换班你急匆匆上去干甚?”
栓子挠了挠头,“底下来了位客人,让我给掌事的送什劳子帖子,我看不出名堂,但那客人不似常人,我也不敢怠慢,因此打算将帖子转交给王爷,由他老爷子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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