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罗锦年说话,栓子喘匀了气傻笑道:“王爷你误会景哥哥了,是我非要帮他拿东西,景哥哥说要带我出去耍呢!”栓子一辈子没出过荒凉的柳州,自然对外界向往不已,此时听不得旁人说罗锦年半句不好,生怕他反悔不带自己去了。
罗锦年得意地朝小栓子努努嘴,眼睛却看着王矩,一对猫眼里满是狡黠,“听见没王矩,他自愿的,我可不做那些个勉强人的恶事。”
王矩无语凝噎,合着他成了多管闲事棒打鸳鸯的恶人?
罗锦年向小栓子招了招手,小栓子动作急的几乎是连拖带拽抢下王矩接去的行礼,吭哧吭哧走到罗锦年身边。
“坐稳,”罗锦年拦着小栓子的腰,连人带包托起放在马鞍上,动作行云流水,如同举起一片羽毛,牵稳缰绳他看向王矩,挑眉道:“你还不上马在等什么?”
王矩本觉得自己就来送个行,小景备两匹马换着骑,何曾想小景这小子打的是出门了也不放过他老人家的主意。
小康县里如此多人他已受不了罗锦年的烦和事精,要是和他去了,一路上两人独行他怎么受得住折磨!
王矩打定了主意,越走越快。
“王老头儿,你不怕我半道上把这小崽卖了啊?”
身后传来道调笑声,王矩步伐猛的一顿,他骤然转身拽着缰绳就要上马,奈何人老力衰,用力三四次才勉强爬上去。
罗锦年哈哈大笑,纵马远去。
饺子送到城门外,又拽着同羽来回嘱托,直到车队即将启程才依依不舍的松手。
宋凌先去拜过上官,呈上仪礼。公羊途身高约七尺余,穿着官服,足上踏着柔软皂靴,髭须两撇分成八字,他倒不负昌同给的笑面虎评价。不论心里对这个临时插进来的眷官是何看法,面上总是乐呵呵的。
留宋凌在轿子里吃了碗茶,又随意拉了些家常便称身子乏了,宋凌知趣退下。
他此次出行简单,除了必备的仪仗新袍子三身,茶具一套,香炉一套,并打赏人的金银稞子数包其余的一概不带。
刚回自己轿子,同羽忽然凑上来,神色很有些为难,宋凌一瞧便心中有数,准时嘱托他们做的事又出岔子了,他轻瞥眼同羽,淡淡道:“说罢,出行再外暂且记上,来日再论赏罚。”
同羽大大松了口气,附在宋凌耳畔:“临行前五言回来传话,郎君让我们送瘟疫病人出城,但是她赶到城西绘梨院时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宋凌眸色一闪,那数人已经病入膏肓绝无可能是自己走了,应是有人将他们带走了。暂且不清楚用意为何,但如果瘟疫病人失联到底不妙。
宋凌想了想,起身掀帘叫住车队,谎称有行礼落下,同羽逮住机会下车,不时竟真捧了大包东西回来。
“已经交代清楚了,五言会继续带人追查踪迹,府中近日闭门不再外出采买。”同羽将东西放下,回复道。
宋凌微微颔首,轻合眼皮靠在背靠上假寐养神。
不管劫走病人的人用意为何,他如今要远行江东却是管不上这许多,只能让五言带人尽力去找,若瘟疫不慎蔓延也要优先保住罗府众人。
见宋凌已有疲惫之色,同羽又犹豫起来,他其实还有事没说完。宋凌仿佛看见他的纠结,霍然睁眼,“还有何事?”
同羽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回道:“不是大事,归善公主娘娘前日里派人来府上说,她和小荇那丫头投缘,舍不得将她出宫,想和郎君讨个情让小荇留在宫里。”
车队已启程,宋凌侧头望着窗外渐渐后退的城墙,轻喃道:“归善公主……”
同羽还在等下文,良久没听见说话,抬头一看宋凌不知何时已靠着睡了过去。
上京,一处昏暗水牢。
水牢有三丈见方,周围墙壁爬满青苔,因久不见天日水牢光线十分幽暗,全靠陷进墙壁里的烛台照明。借着烛火能看见有台阶从地面蜿蜒而下,水中放了一铁笼,里面横七竖八的交叠躺着五个人。
半边身子埋在水里,身上皮肉腐烂形成连成一片的碗大创口,正不断往外淌着黄脓,水面起伏黄脓又渗进水中,能轻而易举成为无数人梦魇的瘟疫随着这条地下暗河蔓延。
暗河之水流进古井,流进夜夜笙歌的湘江,流进千家万户。
小六今年虚岁十四,他是跟着父母从柳州逃难来的,父母饿死在了路上一家九口独独剩下他活着到了上京,如今和其他难民一起挤在青龙街东南难民窟里。
今日城里有位老爷来了,让大家去难民窟中间空地里集合,说是有工作让大家去做。
有工作等于有银钱,小六在衣衫褴褛的人潮里窜得极快,他眼睛亮亮的全是希望。有了钱就能买上京的户籍,就能离开难民窟去外头,就能把小妹尸骨找个有花有草的地方埋了,小妹她最喜欢花。
到了地方小六找了个最前排的地方站着,昂首挺胸等着老爷前来。
空地最前方放了块平整的大青石,小六知道这是给老爷站着讲话用的,就在他灼热的目光快把青石烧出洞时,万众瞩目的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小六垫脚抻着头看,刚瞥见顶斜愣帽,就差点被身后激动的人群挤出去,小六回头一瞪眼乌压压人群,“流脓长疔的烂玩意儿,想把你爷爷挤出去?想都别想!”
老爷背着手站上青石,装腔拿调的咳嗽一声,“诸位同胞……”
开头这一句就彻底得了难民们的心,他们这一路从北边逃难来,受了无数白眼,自己都嫌弃密集,这位老爷还是头一个拿他们当‘同胞’的,一时都静了下了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话。
小六也终于看清了老爷模样,他穿着藏青色直裰,踩了双皂靴。眉毛眼睛离得极近,是个宽厚的长像。
小六一门心思观察老爷相貌,待他回过神才发现周围人的神色都变了,怯懦颓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谜一样的狂热。
随着老爷嘴唇不断翕动,难民窟里狂热的情绪不断发酵。
在难民营这种地方,终日与绝望为伴,心灵与精神上的空虚最是煎熬,一旦出现能引导他们的人,那么千万人的精神都将拧成一股追随那人而去,好求个寄托,那人也就成了——神佛。
小六心里莫来由的害怕,他扯了扯身侧人,却被他狂热而诡异的神情吓退,小六挤开人群往反方向狂奔,乱石将他绊倒,手肘与膝盖擦破大片血痕。
他听见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呐喊声,音浪击得他睁不开眼,
“妖妇误国!妖妇误国!是妖妇害了柳州,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第148章 枯蝉(二)
江东春来早,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周边村镇已隐隐能见小桥流水人家之景,途中驿站多有年久失修更有甚至剩了个空壳,驿站里的人全跑空了。
这副光景连城府极深的公羊途都撑不起笑,终于又见村落,连啃了数天干饼嘴里快淡出鸟的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随行下人先行进村开道,借用了村中几间大平屋供老爷们修整,随他一道出来的还有村守村正二人。
公羊途端出个父母官模样,和善的与二人攀谈,嘴角始终噙着笑,前方一个半大小子领着路,村首与村正沿途向公羊途介绍村中零星的建筑。等小子领着众人沿村里逛了一圈还不见停顿时,公羊途看似无懈可击的笑脸终于泛起波澜,宋凌冷眼看着及时起身上前解围。
公羊途松了口气又和宋凌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各自歇下。
宋凌这一路上和公羊途相处可称一句井水不犯河水,下敬上,上爱下。他又不是真心替昌同帝办事,何必得罪人。一路上凡有地方官员迎接,他都寻个借口远远避开,不去做讨人嫌的事。
昌同让他监视公羊途的话,宋凌全嗤之以鼻,那公羊途又不是傻的,还能当着他这昌同插进来的人面儿公然结党营私?
歇了半日再启程,众人疲惫略减,车队浩浩汤汤前行,再往前就是南边富庶地界,镇县繁多。每过一县都有县令领着族老拜见,行程又被放缓。
等入了江东地界,岁已入四月,正是草长莺飞顽童戏纸鸢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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