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同把酒囊盖上,颇有些自得的指了指自己眼睛,“先生,我别的本事没有,念书念书不行,只识得几个大字不做那睁眼瞎,练武虽勤,却生来愚钝,也没大练出个名堂。只有一桩本事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识人。”
当下就把他如何发现捏古斯狼王曾是个小奴隶的事爆竹筒一般说来,方同发现这事后曾也与人说过,但人都不肯信这般离奇之事只当他胡言乱语。渐渐的他也就不再提了,如今又遇恩公,还愿意听他这番“胡言”,自然不敢有丝毫保留。
“大概十五年前我曾和侍奉的张家少爷一同出门去采买奴隶,曾遇见一人牙子售卖狄戎奴隶,约莫五六个孩子,都只七八岁光景,其中有个最是瘦弱,胳膊瘦得像芦苇杆。问了人牙子才知道,最瘦弱那个居然已经十岁了。”
“少爷从未见过狄戎人,一时觉得新奇就想买两个带回家,全当养了两条新奇的狮子狗。后因怕这狄戎人来路有问题。那人牙子拍着胸脯解释,原这群奴隶在草原上被叫做马奴,多是战俘之后,哪怕在狄戎人里也是下贱。好一点的被选去伺候贵族家的牲畜,生的不大齐整的就只能拾捡马粪牛粪过活。”
“少爷听后,当下就选定了两人,其中就有最瘦弱那人,那小孩儿身上滚满和着粪便的污泥,人牙子也是个不讲究的,也没给清理干净再拉出来买卖。”
“小孩许是被打的怕了,一言不发,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望着少爷,少爷最是良善不过,亲自将小奴隶从抱出恶臭的马棚领回家。给他取名乘风,教他读书认字,教他为人之本,教他礼义廉耻。可谁能想到那乖乖巧巧的小孩居然是个白眼狼,四年后居然趁着采买的机会跑了。少爷因着落第心情欠佳,出去喝了一宿的酒,不幸感染风寒,后又闻待如亲弟的乘风失踪,又焦又忧之下一病不起,只两月光景便去了。”
“我因着少爷去了悲痛欲绝,老爷也不忍心我留在府中徒增伤感,发了恩典还了我卖身契书,嘱咐我回家去,后面几经辗转干上了这搏命的买卖。”
石修远凝眉打断:“你是说那曾经的小奴乘风就是如今的捏古斯狼王?”
“你如何能得见狼王?”
方同也知自己这番遭遇如同痴人妄语,他咽了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满脸不敢置信:“去年行商时,我们曾被撞上了一伙狄戎人,货物被抢了干净,同行伙伴也死的死伤的伤,就在绝望时。忽有野猎的一队骑兵路过,他们将作恶的狄戎人杀得干干净净。并骑马将我带到了十里外的一片扎营处,引我入中央最大的穹庐,穹庐端坐一人,引我进去的骑兵称他为狼王。”
“我心中实在害怕,也不敢抬头,只垂头跪在地上,待骑兵出去后,狼王久不说话,我也不敢抬头,跪了大概一个时辰,狼王终于开口,他让我出去。”
“那声音实在耳熟,撩起毡帘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吓得我肝胆俱裂,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那乘风!”
“被送出营地后,我不敢停留,但每每想想也犹如身在梦中,大梦一场。”
狼王曾是奴隶,石修远委实不敢相信,况这也是方同的一面之词,他在惊慌之下看差了也说不准,如此想着,他宽慰道:“因是你认错人了,你和那乘风也有多年未见,怎能确认呢?”
“我也希望是看错了。”方同喃喃自语道。
见他这样,石修远又重新提了个话头,良久方同才重新开怀。
第二日,天刚大亮,商队收拾了扎营痕迹,便出发了。
石修远听了不少狄戎趣事,又见草原一望无际,向远望去翠绿的地平线与天边连成一线,不由得心情舒朗。坐在货物旁,手里握着块木板,木板上钉着厚厚一叠白纸,另一手拿着昨晚随意捡的木炭在纸上涂涂画画。
身侧的汉子转过身,好奇的瞥了眼,惊呼一声,“先生这画儿,咋和真的一样,哎哟可了不得。”
石修远动作不停,又从天上捉了只雀儿入画,“你可想学,正好这一路没甚事,清闲得很。”
汉子嘿嘿一笑,“我这大老粗哪会这个,只求方头儿给先生的好酒,能分我一口偿偿。”说罢还搓了搓手,还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喝了你的烈酒,就是酒友,岂有独享美酒的理。”
汉子闻言喜不自胜,转身面向同伴呵斥道:“小点声儿!先生在作画,你们这些大老粗别惊扰了先生!”
石修远笑着摇摇头,盏茶后作画完毕,汉子又凑上来先是怪叫一声,“绝了,神仙画画也就这样!”后又冲石修远挤眉弄眼的说:“先生你这可是画给家中婆娘看的?呸呸呸,你们读书人,该叫娘子是不?先生娘子定是生的比花楼里的小姐还周正,不像我家的恶婆娘,多喝二两酒就得吵半晌。”
汉子自顾自幻想半晌读书人的娘子该是何等仙子,石修远收起木板,无奈一笑,“我还未曾成家,这画是给我学生的。”
“他生来体弱,在我膝下时,我只顾着日日买醉,从未带他去看过万里河山。如今他更是身陷囹圄不得自由,想来更没机会去看大漠,看雪山。我将途中所见所闻所感皆绘于纸上,日后带去与他看看。”
“先生是谪仙下凡,先生的学生也是天上仙童。”
石修远忍俊不禁,哪里猜不到这汉子是为了两口好酒在奉承他,也难为他对着张不修边幅的糙脸说得出这话。石修远凑近汉子促狭道:“我那学生却也当得起一句天上仙童,只那心眼——针尖大。”
这时,走在最前头的马车猝不及防的停了,后面的车夫急急拉住缰绳,迫使牲畜停下,这一颠簸,石修远差点被甩下去,他不紧不迫的稳住身子,随后跳下车板往前走去。
只见最前头,一男一女两位异族老人拦在马车前,不让众人前进。
男的穿皮制褶袴衣,上身较短,袖口窄,左右两襟交掩于胸前成左衽,腰束宽革带,下身穿紧扣长裤,足蹬长靴。
那靴子的样式也怪异,前低后高,圆头,以组带贯穿左右两个纽鼻,绕足腕系结。
皮肤黝黑,脸颊上挂着两团酡红,剪发齐眉,以醍醐涂之,身旁的女人打扮差不多,只头上包了快方巾,方巾上修着乞颜部图腾——双头狼。
方同正和两人交涉,可惜语言不通,嘀嘀咕咕半晌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只能靠手势艰难比划,见到石修远过来,方同大喜过望,赶忙上前:“先生你可算来了,我刚想让人去请先生过来。”
石修远微微点头,往前一步站在老人身前,张口就是段熟练的乞颜语,两位老人愣了下,随即大喜过望,三人好一阵商量。
方同等站在不远处,焦急的等着结果,片刻后只见石修远把左手搭在右胸前,微微弯腰,两位老人也是同样动作,之后他起身向方同等人走来。
“先生他们到底为什么拦住我们?”方同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这两位老夫妻饲养的牛羊正在商队的行进路线上吃草,他们要求等将牛羊赶回后,商队才能继续前进,以免惊扰了牛羊群。”石修远抬手指了指远方,方同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牛羊正在吃草。
方同擦了把头上细汗,幸好不是什么大事,他先是向石修远道谢,后比了个手势,示意原地休息。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两个老牧民。”全德忠嘀嘀咕咕道。方同抬手按在全德忠肩膀上,“德忠你也见到了先生能力,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这话。”
全德忠挣扎着,“就算没有他,我们可以也能解决。”方同眼神锐利,“怎么解决,若是起冲突,杀了他们?”全德忠涨红了脸,高声道:“他们是狄戎人,死了也活该!”
方同手掌用力,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全德忠捂着肩膀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地,“再让我发现你存的这个心思,就不用跟着我了。”
方同扔下这句话追着石修远离开,去帮老夫妇驱赶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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