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池怕不是怨愤自身无力,这才寻了个由头发作。
果不其然,傅秋池身形踉跄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公事繁忙……”
宋凌冷笑:“倒是忙得很,”他欺身上前用手中花束掸了掸傅秋池侧脸:“尊驾去了城外?又去做伪善功夫,恕我直言,尊驾这些年做的‘好事’除了宽慰自己,再没半点实效。”
“尊驾打算如何帮扶流民?”
面对咄咄逼人的宋凌,傅秋池不愿认输,搜肠刮肚的反驳:“寻良医,予钱财,我能为他们做的自然为他们倾尽全力,锦年是为了他们……”
“闭嘴!”宋凌截话道:“你怎么不提让流民入城?”
傅秋池退后两步:“流民多有伤病,入城恐生时疫,况流民鱼龙混杂,万一混入凶徒……”
“呵呵,”宋凌轻笑:“你一贯如此……”话未尽,人已远,仿佛不屑与他分说。
傅秋池目送走远,喃喃道:“你又何尝不是,伪君子。”
一是自家小爷,一是相府公子,这场机锋来得突然。他是谁也不敢劝谁也不敢拦,提心吊胆候在一侧,生怕两位主将礼数风仪忘个干净,动起手来。那他真是万死难辞!
总算有惊无险,长随向傅秋池一鞠躬,脚底刮起旋风寻小爷去了。
暂时甩脱众人,宋凌扶着墙壁软倒在地,面容被暗色吞噬,辨不出哀乐,唯独痴人呓语听得分明,
“他们都说你死了。”
第134章 食子(二)
宋凌天生就是玉雕人,软弱在他身上存活不过瞬息,长随再追上来时他已经人五人六的背手而立。那姿态好似圣人庙中圣人像,凛然不可侵,沉声道:“不必跟着了。”
说完不等长随反应,提步往风月楼去。
他本忖度商量险事,见面就得寻常,越合乎情理越好,何曾想被不速之客搅了干净,土砌的路哗啦啦倒了,只剩下从绝壁顶上垂下的麻绳。
一绕出巷子,再往里走几步转过一个石墩,再走几道巷,终于瞧见飞檐吊脚的影儿。换了个方向,方才走大路被堵的严严实实的渡仙桥,也露出庐山真面目。
宋凌靠在青石桥上,往渡仙桥看去,残红遍地,已无伊人踪迹。他惯爱刻薄人,此情此景又起尖酸心,“亡的是神医谷,又不是南疆。若有懂行的南疆人在此处,万一看出跟脚,那倒好,长腿的白银四处跑,大牢里蹲去罢。”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白芷苦味,对他这类刻意留意的人来说,宛如夜里大日,醒目无比。
往日刻薄总以冷笑做结尾,今日不知是夜太冷还是被傅秋池搅了心情,竟多愁善感起来。他指尖从粗粝青石上掠过,心想,余孽为了神医谷奔忙,哪怕是罗锦年,去柳州也是自己心甘情愿。
那他呢?从始到今有哪桩哪件事是出于本心去做的?幼时念书求的是母亲开颜,一举一动恪守礼行是为了让旁人不再提私生子。
而最初的立人之本,爱国心,爱民心,本也不是他的。石先生人虽怠懒,心却不懒。每每宿醉总是梦中落泪,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困囿于梨花巷,应该就是他的伤心处。
最初的志向决定了人的将来,虽说幼儿忘性大,今儿一个志,明儿一个志。但志只要都在正道上,大了再不堪也坏不了去。兼济万物是他第二个志,石先生的志。他的头一个志萌发在闲言碎语中,幼时的他想,待来日一定叫不敢言,再有长舌人,直接拔了恶舌去。
如今他生成伪君子模样也在情理之中,以他心而言,从不宽厚,从不仁善,狠绝二字蔓成纹理攀在心上。
但他仅有的优点之一,正是言出必行。幼时在草堂里声声朗诵的为生民立命,竟也没忘了去。可惜这好志是石先生的,他拿来穿也穿不大牢靠。
虚虚披在身外,当个皮子。
宽厚下包着狠绝,好一个伪君子。他本以为一生就这样过了,虽有恶念尚能自控,做一个旁人认为的清廉好官,夜夜受欲念折磨。
可惜时事二字谁又说得清。
先是被告知他是皇帝儿子,他并不因这身份而得意,反而一阵又一阵的寒潮打得他直哆嗦,若梨花巷是假的,碎嘴的街坊是假的,那石先生呢?石先生可是真的?他是否也是被派来的监视老鸹?
石先生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君子,承袭于石先生的君子心也立不住脚。他该把君子皮脱下来,去做狠绝的小人。
可君子皮穿这些年,居然也长进了肌里,剥皮之痛,痛入骨髓。他妥协了,愿信石先生是真君子,愿接着穿一身君子皮。
柳州战事来太快,他又被推着往前走,再做不成好官好人,为了血仇要去当那乱臣贼子。
他也曾想过,自己本就不爱套*虚的,也不是真心关切旁人,他太过贫瘠分不出大爱,做个乱臣贼子倒是合适,随他心意去争权夺利。以天下生民为棋子图一己之私,岂不痛快?
但君子二字亦生出纹理,肌肤皮表上的细细纹路,虽不显眼却也切实存在。
那纹理便是他真情实感养出的仁与善,如今也留不住了。
他初时想做一个纯粹的恶人,乱世的枭雄,盛世的奸臣,石先生说不可。后来他想做一个半好人,世道对他说不可。
那空长年岁,哪桩事是他真心想做的?
宋凌只觉郁躁,抬手拢进一袖夏风,与朗朗繁星对望,忽笑:“遇事不决,可问春风①,夏风也可。”此时此刻的赏星意是出于真心,这就够了,无需空谈。
看似过了许久,外界不过须臾,再收拾心情出发,竟比往日松快。
到风雪楼门前,老鸨依旧穿红戴绿的看人下菜碟,对穷人富人两幅面孔。瞥见宋凌她的脸猛然僵住,很快又提起嘴角遮掩过去。挤开献殷勤的小年轻直直走向宋凌,帕子一扬夸张道:“哎哟,这不是宋……公子吗?您怎个儿得了空闲来奴这小地!”
她五官乱飞,竟分不出是真欢喜还是假欢迎。
有件事真叫傅秋池说准了,宋凌确实怕被好事人看见来风雪楼,往暗处藏了藏,大红灯笼光将光线全夺走,一时也无人注意他。
庆妈妈故作惊讶,声音压低:“公子勿怪,是奴家没想周全。”
宋凌开门见衫道:“庆妈妈,叨扰了,我想求见流罗姑娘。”
庆妈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香帕捂住嘴角,刚想拿乔,便见流罗身边侍候的小丫头圆月不知从何处窜出头来。一言不发将庆妈妈挤开,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想银钱想疯了,小伎俩诓到公子身上,忘了娘子怎么说的?速速让开,不然待我禀告娘子,有你好受的!”
宋凌看得惊奇,这风雪楼众人在他面前连面子功夫都不屑去装了,一粗使丫鬟居然敢当面训斥老鸨,看来他们早有预料他会再来。
庆妈妈讪笑一声,让开路,任由圆月领着宋凌进了楼里,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宋凌远去背影。
拉了阵,圆月红着脸松手,嚅嗫道:“冒犯郎君了,我们娘子有过吩咐,郎君今日会来特意让小婢等在门外。”她倒没忘记同僚之情,又替庆妈妈找补:“庆娘她没坏心,只是不慎掉钱眼子里了,何人来她都想揩油,并不单为难公子。”
宋凌见她一时小婢一时我,有意打趣:“小娘子怎知我今日来?莫不是流罗姑娘又掐指一算。”
圆月又毫不留情的将自家娘子卖了,示意宋凌低头,小声告密:“我偷偷告诉你,方才在渡仙桥我们看见了罗府的轿子,猜到你今日来,娘子不叫我说的。”听见宋凌也自称我,圆月更加放松,也不去鹦鹉学舌的谦称,直接你呀我呀起来。
说笑着拐过几道檐廊,至一处吊脚楼前。今次流罗腾了地方,没在小院里招待他。
送至楼前,圆月抬手点了点二楼位置,雀跃着跑远了。
宋凌深吸一口气,拾阶而上。二楼左侧最靠里的房间内点着熏香,还未入内鼻腔已被洗了一通,馥郁芬芳。
刚想叩门,却见门是虚掩并未关实,无声邀请。宋凌推门而入,抬眼一看,屋内视线开阔,没做隔断,直通南北。只中间放了张金丝楠木雕花的大座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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