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羽以为宋凌是受不了腥臭,放下手里家伙什想一同去,谁料宋凌脚步极快,眨眼瞧不见人了,他只好望着依稀的影儿扯开大白嗓喊:“主子你小心些!”
宋凌渐渐放慢脚步,人都挤过去等施粥,他方能窥此地全貌,一步一洼,三步一坑,风入无可拦,雨落无可阻。不消多费风雨,只需春末一场小雨,便能将此处毁了去。
弯腰拾起一只拨浪鼓,柄上花纹已斑驳,显然主人甚是爱惜,哪怕逃难也不忘带了出来。轻摇轻晃,拨浪鼓咚咚作响,他有些出神。
依稀就得当初杜春杏曾说他是天生伪君子,倒也说得没错。他确实做不到书中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初时他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他想让自己与罗府都过得好。
他与作秀的贵人们其实并无差别,贵人们来施粥求的是前途,富贵。他求的是罗锦年与罗青山的命,不论是为自己求还是为他人求,总归都不曾在意过柳州流民。
话说重些,只是将救济流民的苦难当成献媚于天尊的工具。但此刻寒石心却被“咚,咚”响声震出道细缝来,柔情的种子生出根系死死扎根其中,似野草蔓延,迎风疯长。
此时,一道虚弱女声混杂在鼓声里。
“这是唐家小弟的拨浪鼓,你莫动,等他回来寻不到了,发作起来雷公都比不上。”
宋凌醒神,顺着声音往深处走了些,放置伤员的隔离区内,有一名趴在破布上的小童,他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宋凌。
宋凌定身,居高临下的打量。观其骨架年岁约莫在八九岁上下,或许还要大些。实在太瘦了,只是些破碎骨节支起的皮肉。污泥覆盖的面颊深深凹陷,眼神也暗淡无光。他自入难民营见过不少眼神,或贪婪,或畏惧,或期盼,很少见到这种,死了一样的眼神。
他没想活,宋凌轻叹。
果不其然小童说话极其随意,半点不担心得罪了贵人,小腿前后晃荡,很有些颐指气使地味道:“大老爷能带我进城吗?”
“你为什么想进城?”许久无人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宋凌蹲下与小童平视,饶有兴致的问。
“不带就算了。”小童垂下眼皮,嘟囔一句,伏在小臂上,小腿也不晃了,简单几句话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
“我姓宋名凌。”宋凌将拨浪鼓放在小童身侧,温声道:“欲问名姓,先通本名,如果想知道别人的名字要先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节。小孩儿你叫什么?”
小童露出半个额头,濡湿的眼瞳藏在睫羽中,微声呢喃:“小荇,我叫小荇。”
“如果你能站起来,跟我走到道口,我便带你进城。”宋凌扔下这句直接起身离开,他偶生的柔情长成蒲公英,飘飞花絮点在小荇身上。可惜蒲公英自寒石心上破土而出,唯救自救人。
唯有自己站起来,走出腌臜地,才有获救的资格。
宋凌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甜腻的米香味,粥已经施完了,同羽收拾完东西站在车外,轻叩车厢:“主子,回罢。”
“再等等。”
听见回应同羽有些疑惑的四下打量,等等?等什么?
很快他发现晚霞余晖的尽头出现道小小身影,那样脆弱,那样单薄,又那样坚毅。小人先是贴着人走,人少了,他便匍匐在地上,胳膊杵地,寸寸往前挪动。
不过几丈的距离,他爬了足足半刻钟。手脚并用挪到牛车前,手肘与膝盖处已经血肉模糊,他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嗬嗬”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同羽别过头不忍在看,又轻叩车厢:“主子,这……”
“抱上来。”
“诶。”
入夜,苍州,戍边城。
瞭望楼上士兵夜正打着哈欠,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柱上,百无聊赖的等人换班。突然间他听见一阵急促的破空声,还不等反应喉咙便是一凉,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的重物落地声。
一队拿着弓弩的人影自夜色中现身,为首之人冷声道:“开门。”
“嗖!”
“轰隆隆!”
守卫了苍州百年的城门,抵御住了异族攻伐,却未挡住人心叵测,被人从内侧推开。
熟睡中的戍边城就这样暴露在凛冽黄沙中,刺骨之寒。
城外一片又一片寻常沙丘缓缓隆起,现出魑魅人形。
乱世将启。
第130章 乍破
供奉于太庙的镇国神钟——太阿,嗡鸣不止,此钟立于国朝元年,除天地祭礼外唯有发生足以撼动国朝根基之事方能撞响。近日来,卖葱油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人还没到先一摇三晃手中铜铃。太阿钟也和铜铃搭着调,早中晚各响三回,日日不落。
醉生梦死的贵人在催魂调中醒神,惊呼,国朝完了,此时不逃命更在何时。上京乱象已显,抢米的,售卖房产田地的,倒是让惯会投机取巧的奸商赚的盆满钵满。
民间一团乱麻,朝堂上也不见得好,有说快快迁都,有说与狄戎合谈,割地赔款。更有老泪纵横者跪在紫宸殿哭诉自己历年来劳苦功高,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不怪众人唱衰,国朝实在风雨飘摇。
征北军与狄戎军队于柳州境内鏖战,全国视线都被柳州吸引。谁料明面上与周游打得不可开交的凶真突然率十万大军夜袭苍州戍边城。更有内贼推开戍边城城门,全无防备之下仅仅三刻钟,凶真便将戍边城拿下。
此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再下苍州九城。田国公欲要率军回援苍州,却被早有预谋的狼王伏击,田国公苦战三日,亡于长野坪,狄戎枭其首,悬挂王帐之上。
此后狄戎凶真联手,将征北军围困柳州高粱原。
粮尽兵绝,已至末路。
高粱原上蓦地出现了四堵土墙,罗锦年负手立于墙头,入目皆黑压压的敌军,一眼望不到头。他一说话脸上的血口子像开了闸,哗啦啦往下淌血珠子,“取一批铁箭来。”
身侧小兵颤巍巍的说:“将军,铁箭没了。”
罗锦年突然想笑,曾几何时谁能想到,他一个浪荡子都能混上将军的名头,转身回望,突兀的墙头比大旱三年的土地都落魄,长不出几根人丁。人都死了,活该他当将军,一群不争气的。
罗锦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看了眼小兵,笑问:“小孩哪儿人?”
“上京人。”
“哟,还是个小老乡,”罗锦年换了上京口音,取下腰间叮铃铃挂了一圈的身份铭牌掷给小兵,“这才是将军们,上面写了每人的籍贯姓氏,你要能活着回去就把这些铭牌送回各家。尸骨留在高粱原,总要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小兵捧真一串沉甸甸铭牌,心中徒增悲凉。
想了想,罗锦年又取下自己挂在颈上的铭牌扔给小兵,很有些得意:“我这块儿不一样,旁人都是铁的,我是金的。”他指着自己鼻尖隆重介绍:“知道我是谁不?柳州罗氏第六代传人,罗锦年。”
此时,墙头震颤,罗锦年眉头一压,面向墙内高声道:“诸位!狄戎将我等围在此处,视我等如猪狗,不肯多费一兵一卒,妄图将我等生生磨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蝼蚁尚有搏天之心,我等岂能束手待毙!没了火药还有冷刀,冷刀断了还有尖牙,利爪!哪怕是死也要撕下狄戎一块肉来!”
“罗青山死了,这征北军从此刻起由我罗锦年执掌,跟我冲!”
小兵听得热血澎湃,胡乱抓起一捆火药绑在腰上,纵身往土墙下一跃,罗锦年眼疾手快地把人抄回来,骂道:“你跟着冲什么冲,小胳膊小腿还不够狄戎一刀,你的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这是军令!”
“将军……”小兵红了眼,哽咽道:“遵令。”
“你若能见到我母亲,告诉她,她儿子当将军了,”罗锦年嘱咐了一句。
“好。”
“还有你见到我弟弟……”罗锦年着魔一样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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