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知。”李浔答。
几乎是在听到李浔答话的那一瞬,李重华就浑身一颤。
奴,一个短促的音却扎得他的心肺都疼。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哦?不知?”殿内昏暗,教人看不清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脸,只有声音。“大皇子说你私藏谋逆死囚,可有此事啊?”
李浔摇头,“并无。”
“那你身边这又是何人啊?”龙椅之上的人淡笑一声,“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衣摆,李重华闭着眼狠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有足够的力气让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龙椅之上的人还是看不清,像一团能噬魂的黑雾,即使自身死在了其中,也还是看不清。
“呵,果然是像。”大抵是换了个倚靠的姿势,悉悉索索的衣物声音从上响起,而后才开口说了话。“你可知朕说的是谁?”
“废太子晏淮清。”李浔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回答了。
龙椅之上的人忽而发怒,“好大的胆子!”捡起了一个茶盏就往他们的方向砸。
那茶盏的模样连李重华都看清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接,但被李浔在暗中压住了双手。而李浔没有躲,任凭其砸在了自己的身上,洒了满身的热茶。
几乎是没有犹豫,李浔就拉着他又嗑了一个头。“万岁爷息怒。是奴的错。”
李重华的的心开始生出一种绵密的痛,眼中酸的不得了,手也像是失去了气血般开始发凉发麻。
龙椅之上的人晾了他们一会儿没有回话,也没有让他们免礼直起身子来,大抵是看得久了,怒火终于淡去了不少,才又开了口。
“不过他早已因谋逆之罪而贬为庶民了,你知乎其名也没有什么。”仿若开恩一般,“起来吧。”
“不敢。”李浔只是直起了身子,却还稳稳地跪着。
这样的举措终于让龙椅之上的人满意了,“你是个乖巧的,这点朕知道,想养个小宠玩一玩也没有什么,只是……”
“奴在京郊捡到了他,见他满身脏污、模样瘦弱,实在不忍。”李浔即刻解释道。“至于私藏死囚,奴实在不敢,又哪来的那样通天的本事呢。”
“原是如此,那倒是善事一桩。”龙椅之上的人笑了几声,像是从软绵的腹中挤出来的声响,带着怪异的杂声。“行事莫要太张狂,免得总生这样的误会。”
“奴省得了。”
龙椅之上的人话锋忽而一转。“让你的小宠再跪近一些,朕再仔细地看看这张脸。”
李浔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意味不再,更多的是安抚。
纵使心中万般再难言,但也晓得如今不是任由情绪作祟的时候,他听话地往前跪走了几步,抬着头让龙椅之上的人肆意打量。
“确实是像啊,越看越像,让朕瞧着都一阵恍惚。”那声音发出,似乎带着浊气。“不仅与废太子像,与先皇后也像。
“想朕与仪君年少夫妻、情深意笃,若非她,朕也做不成这个皇帝,可谁知……谁知她竟早早地离朕而去了呢?真真叫人肝肠寸断啊!”
话听到这里,李浔骤然起了身,衣摆处的褶皱也没有扫,甚至还有茶叶沾在其上。他大步地走到了上面,熟稔地又拿出了一个茶盏为龙椅之上的人倒茶。
“陛下莫要感怀过度,保重龙体,方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到底喝了没有,李重华看不清,他只是觉得这乾清宫好黑好冷,无孔不入的阴风缠着他,钻进他的皮肉里,又引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恨和自唾。
为什么晏淮清只是一个废太子,为什么李重华只是一个小宠而已。
晏淮清和李重华都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啊,还是你最懂朕。”龙椅之上的人感慨了一声,又听见茶盏碰案的声音。“私藏死囚一事乃误会一桩,朕也就不予追究了,你出宫之后务必将人皮傀儡与无脸金身像一案彻查。”
“是。”
“嗯,你走吧,朕要通神了。”
而后李浔就从上下了来,走到李重华身边的时候对他伸出了宽厚的掌。李重华抬手放上,借着力站了起来。
就在二人准备退出乾清宫的时候,忽而又被龙椅之上的人给叫住了。
“等等。”
两人脚步一顿,躬身听着吩咐。
“虽说是误会,但这张脸到底有损皇家颜面,若是还没玩够舍不得除去,就先把脸毁了吧。”
声音很淡、很轻。
李重华的生死就在这云淡风轻之间。
过了片刻李浔才回的话。
“是。”
迈出乾清宫的门,一阵带着湿气的凉风拂面而来,吹散了不少里头染上的龙涎香,也吹散了不少的浊气。但抬头望去,仍是黑云压城,堵在喉口的那口气还是没能顺畅地吐出来。
往前走了没几步,李重华又停了步子。
“怎得了?”李浔侧身问他。
他抿了一下唇,抬手慢慢地拈去了沾在绯红飞鱼服上的茶叶,努力想扫去浸在上头的水渍,却不得其法,那一大块儿的脏污顽固地留在那里。
用力地擦,指尖都被磨红了也不停手。
李浔便反手攥着了他的手腕。
他抬头看去,却见李浔眉头微蹙,眼尾都往下垂了不少,“重华,怎么哭了呢?”说着,用灼热的指腹擦拭着他的脸。
李重华这个时候才知道,方才嗅见的湿气是自己面上的泪水。
“是不是膝盖跪的疼了?”李浔轻柔地帮他拭去面上的泪水,又柔声问他。“还是真的怕会被毁了脸?别害怕,有我在,你总是可以放心的。”
他摇了摇头,往李浔的方向又走近了几步,后来干脆直接挤进了怀里,伸手圈住了李浔的腰,默不作声地多垂了几滴泪。
李浔轻叹了一声,反手将他紧紧地抱住,“这次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委屈,没想到晏鎏锦还会如此垂死挣扎。”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明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重华吸了一下鼻子,在李浔的飞鱼服上蹭干净了面上的泪,压着声音闷闷地问:“李浔,倘使我还是那个储君、倘使日后我能登上宝位……”
李浔没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反问道:“你想吗?”
他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儿,若要问真心,其实是不想的。掌印府的日子比东宫中快活,他在那里才是真正地活着。
可他却不再能如回答当初的柴源进一般果决地给出答案了。
因为在掌印府的李重华,无法为跪在乾清宫的李浔挡下那个砸来的茶盏,无法让他不要说出“奴”这样轻贱的字眼。
“重华,无需勉强自己。”李浔不知是不是猜出了些什么,轻拍了几下他的背。“我知你贪恋的是掌印府的快乐,其实你也只要快乐就好了。”
李重华浅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此处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待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两人就携手往来时的路回,却发现邬修明还在原地站着,半闭着双眸如老僧入定。
“与陛下谈完了?”待走近,邬修明便睁开了眼。
李浔扯了一下他的手,侧身将他挡在了身后,毫不留情地对着邬修明刺回去。半点不见面对他时的柔情。
“邬老真是好兴致,还是早些归家好,莫要让家中小辈担忧,这天气也不宜久留。”
邬修明摸了几下长须,眼中带笑。“想与人交好,总是要拿出诚意来的。”说着,看向了他。“重华,太师府也在恒荣街,离掌印府算不上远,随时迎候你的到来。”
“不必了。”他还没说话,李浔就拒了。“我等阉人,哪里能高攀得上邬老四世三公。东厂还有要事未理,就不久谈了,告辞。”
语罢,礼都没还一个,就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重华对邬修明还是有些私心在的,故而跟着走了没几步,就又默不作声地回头看去,这一次与其对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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