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不适合人生活的。”李浔说的是从前的那个冷宫。
晏淮清却说:“没有什么不适合,有时候清醒不若得过且过快活。”
像是不欲与他多说这些,话音落下之后,晏淮清就大步地走进了寝殿当中,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里间与外间之间垂挂着轻薄的帷帐,殿内燃着的香附着在帷帐上,人走过的时候就会被荡一身。
“你去吧。”晏淮清止步在了帷帐外面,没有更往里的意思,只是又说:“我的人在外面,你带不走的。”
李浔暗叹一声,道:“陛下放心便是。”
不过此刻他也无心就着这点想太多,躺在里间榻上的子卯,早已让他担忧许久,见着人才是最要紧。
他一把掀开了垂散的帷帐,染了半身的香,无心管顾只是三并作两步地往前走,待到了床边才慢下了自己的脚步。
子卯清瘦了,面色苍白了,竟然显露出了几分老态来,与他记忆里那个扛着大刀游玉龙关的少年侠客大不一样了。
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竟然生出来几分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是好。
“浔儿……”
床上的子卯忽而开了口,声音嘶哑又虚弱,末了还轻咳了几声。
“是我。”李浔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实处,坐在了床边。“我来迟了,子卯叔。”
“不要愁眉苦脸的,我……我还活着。”子卯这才迟迟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几分浑浊,好一会儿才找着了他在哪里。“不过,不过就是……受了一些伤,养养……就好了。”
子卯虚弱地躺在床上了,想要抬手抚摸他的鬓边都不行,却还是说养养便能好。
阿爹阿娘和落落惨死的模样又开始在他的眼前出现,接着是被挑断手脚筋在关外残喘苟活的子卯,最后归于这张鬓角长出了白发的脸。
李浔又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用来。
若是他再强大一些、若是他再谨慎一些、若是他的速度能再快一些……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会不会子卯根本就不用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又或者是……或者子卯从未与他相识过,没有把他从玉龙关的墙下捡回去,会不会就不会被累及至此。
“浔儿……不要,胡思乱想。”子卯低呵了一声,虽然并没有什么威慑力。“若不,不是你,我早已,死在了,关外。”
“人不能,痛恨自己……而是要训斥那些,加害我们,的人……他们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浔眨了眨眼,努力地对子卯勾起了一个漫不经心地笑,最后用力地握住了对方想抬却又抬不起来的手。“我省得啦子卯叔,你看我像是那种会怪自己的人?我向来宽以待己、严以律人,你知道的。”
子卯也对他笑了一下,是很明显的不信,只是也没有再就着这个话继续往下说。
喘了几口气后,子卯又开口道:“浔儿,你别,怪重华。”
这句话出来,李浔就知道子卯或许将事情猜个大概了。
“我不怪他,是我的错。”他说。
“他,误会你了,对不对?”
子卯总是看得很透彻,也确实很了解他,即使这段日子病卧在榻上,可仅是聊了那么两三句,子卯就已经猜出个大概来了。
“你总是,太好强,若是,早些说……”没有继续往下,因为子卯向来不是个爱翻旧账再责怪的人,只说:“如今,我解释,大概也是不行了。”
“我知晓,你心悦他。既然说的不行,那便多做。”说到这里,子卯被握住的指尖动了动,作的是安抚的意思。“重华,其实是个心很软的,孩子,对你,也是有情的。”
心软,确实是心软,所以才不会直接杀了他,所以才会在自以为被欺骗了之后,还将他提到了坤宁宫里。
有情,如今是否还有情,李浔便不敢说了。
他确实好强,偏偏在晏淮清这件事情上,却是怯懦占了多数,所以才思前想后诸多顾虑。
“我省得了。”李浔不愿再多提此事,只能十分拙劣地转移了话题。“子卯叔你好生休养,待我将巫朝找回来,便能医好你身上的伤了。”
说到这里,他一顿,忽而想起了什么。“那南夷的大将军作甚要将你捉去?可是生了什么冲突,或者……”其实真的是冲他来的?
“不是因为你。”子卯读懂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我们是旧仇,他脸上的那条刀疤,是我砍的,他见到了我,就把我抓起来了,我如今也……”
后面的话子卯也没有再继续说,但李浔也同样地读懂了。
终不似,少年时。
李浔咬了一下舌尖,一字一句地说:“人到底是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浔儿……”子卯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帷帐外的晏淮清却在此时开了口。“李寒浔,时辰到了。”
猛地被打断,那半口怒气梗在喉口,吞不下吐不出,可现在也发作不了,他将子卯的手放回了锦被下面。“子卯叔,今日我就先走了,你好生的休息,一定务必千万要照料好自己,司内也还盼着和你一起在江南过悠哉的日子。”
子卯咧嘴笑了几声,点了点头。
李浔再用力地看了几眼,再用力地看了几眼。
这人世间总是如此,常有始料未及之事发生,他的命悬在刀尖上,是以对所有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我走了。”
站起身走了两步,就又被叫住。
“浔儿!”
李浔回身看去。
“我知道你恨,可这世间比恨重要的还有很多。我与司内也盼着你,一家人少了一个,都不能算数的。”
“啊。”李浔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垂着眨了几下眼。“我走了,我要走了。”
子卯说的那些日子他从未应承过,也不敢去想,那不是属于他的,是属于李寒浔的。
可李寒浔已经死了,现在的李浔只是为恨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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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的来的时候,李浔正在打磨玉镯碎块,有一个还能瞧见雕出来的玉兰的模样,若是细细地打磨一下,还能留下来。
但其实到底要做些什么,他的心里也还没有数。起身正想拿纸笔画个样子出来,暗卫就落在了他的跟前。
“老爷。”
他单挑了一下右眉,“说。”不过手也未停,草草地磨了几下砚台就提了笔。
“天曲河边确实发现有南夷留下的痕迹,一路顺着天曲往西走了。”
“往西走……”李浔垂眸沉思片刻,“西北还是西南?”
暗卫摇了摇头,“不知,南夷谨慎,留下的痕迹并不多,我们也是根据生火的痕迹,找出的一些细碎线索。”
李浔抬眸看了暗卫一眼,又慢慢地收了回来,再垂眸看向自己铺在案上的纸时,发现已然垂了一连串的墨滴在上面。
“西边,我记得有……”他收了声,沉吟片刻,“难不成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语罢,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如此心下便做好了决定,于是对暗卫说:“你先回去,继续打探,找几处可安营扎寨的地方,不多时我便会带兵西去,南夷这根刺不拔不行。”
大晏再乱、京都再乱,那也得先解决了外头的事儿再说,南夷的心狠手辣他见过、也尝过,如今在他手,岂能再让大晏百姓陷于那般田地。
“老爷要亲征?”暗卫没及时走,而是留在屋里多说了几句。“战场险峻。”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你担忧于我,我也总是担忧你们的,哪有独让你们舍生赴死的道理。”他轻叹一口,走上前去把暗卫拉了起来,拍了拍对方肩上的灰。“又长了些,衣服要新做了。”
又说:“待事成,你们就不必跟着我过这样劳累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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