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爵不太明白为什么怕黑。他幼时别说彻夜点灯,就是想要夜明珠枕着玩宫人也会赶紧奉上。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说:“为什么怕黑?”
陆双行嘴里哼哼唧唧,半晌才答说:“婶娘……婶娘关我,在柴房里。”
事是不假,怕黑倒没有一分是真的。他那叔婶家里穷得叮当响,也就天黑前活儿没做完才能算计着点一会儿油灯,他要真怕黑早给吓死了。陆双行悄声打量师父,谢爵果然眼里露出心疼来,当即又起身,“既然如此,我把灯点起来吧。”
他用手拢着火石点起铜灯,火苗的光乍亮起有些刺眼。谢爵刚把灯放在床头,陆双行忽又起身,倏地吹灭了灯芯。
“有师父在,我什么也不怕。”他在黑暗中找寻谢爵的眼睛、也像是盏明星似的,兴许有天能摸摸师父的眼睫。幽暗的室内,谢爵摸了摸陆双行的脑袋,仍是把灯点了起来,“师父不用你什么都不怕,你好好长大。”
陆双行记得那天晚上长灯果真彻夜未歇,太亮了,师徒俩谁也没睡着。
第14章 十四·夜谈
谢爵白日睡了一天,到夜里反而阖不上眼。矮几上摊开着还没收起的书册卷宗,他没发现少了本。手中攥着蔷薇宝石花簪,闭眼就冒出团乌云似的光亮发髻,花簪正斜插在那团发髻上,随着步伐摇曳出光彩。他一手撑在木面上支起下颌,一手托着那花簪阖眼。乌云似的发髻往下,她的脸蒙上层薄薄的云雾、似真似幻,点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却清晰无比,微微开合,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慌忙睁眼,不禁看了眼窗外,有些期望小徒弟能从哪里冒出来,覆盖住脑海中离奇的画面。
窗外下雨了。先开始淅淅沥沥刮在窗棂上,是沙沙细响;后来电闪雷鸣,惊开浓墨似的夜,化作嘈杂大雨。片刻后一道暗色的人影收起油伞立在门畔,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谢爵支起上半身,见陆双行裹着满身水汽进来,闻上去有些潮潮的。两人谁也没点灯,门还未掩上,一柱闪电倾斜,映亮陆双行湿津津的袖口。
谢爵先开口道:“刮风了?”他伸手把花簪放下,不着痕迹地拎过本书盖上。陆双行“嗯”了声走进来,闪电亮起,恰令谢爵能读懂他的口型,“打雷了睡不着,怪吓人的。”
“乱讲,”谢爵寻了件自己的外衣拿给他,“换这个。吓人还敢自己跑过来?”
陆双行笑笑不说话,乖乖把沾湿的外衣换下来。雪化尽了紧跟着又落雨,想必天将要大寒。谢爵其实不怕冷,架不住身子骨不行,不怕冷也得怕、自然就裹得厚些。师徒俩都不说话,安静地在黑暗中坐着。陆双行心知师父肯定睡不着,更没有要睡的意思。眼睛渐渐适应、自暗里悄悄打量,陆双行没发现那花簪,但他知道一定就放在手边。想了想,他托着师父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唇边。两片嘴唇开合,柔柔地碰着谢爵的手背,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小时候……我还以为师父是画骨呢。”
他本不抱希望师父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谢爵果然也分辨不出来,只是摇头道:“不明白。”
黑暗中,陆双行不易察觉蹙眉,他倾身过去点起油灯,灯芯蜷缩着跳出火苗,使他还没直起身的影子与师父的影亲密地贴在一起。陆双行没有再讲,而是把左手覆在师父的右手上,身躯内同一具玄黑的骨骸察觉到另一半,自皮肉下隐约发麻。谢爵手腾地缩了下,像是明白了徒弟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陆双行收回了手。
谢爵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皮肉下的触动并没有随着手与手分开立刻消失,少许才平静下来。陆双行从袖袋里摸出两样东西,边放在案上边道:“我从司郎那儿把信物和书信要来了。”
所谓喻王信物,其实是个骨哨,手指长度,两枚音孔。那截骨头泛着古旧的黄色,显然是人或牲畜骨骸而制。画骨之骨永远雪白干净,从皮囊剥离后变得很脆,折断会发出裂玉似的脆响;然而被日光一晒又会转变为黑色、比精铁更坚硬,反被拿来制作玄刀。谢爵看了看,自己起身走到架前取来一小匣,打开了倒在案上。登时噼里啪啦掉个满桌,全是一模一样的骨哨。谢爵轻声道:“本来五个,拼起来正好一截女子的手臂长。”
“现在多了一个,”陆双行接说,他把琴琴瑟瑟带回的那枚骨哨拿起来,“可能是个男的。”
谢爵忍不住叹气道:“要是当年喻王钻壳的那具女尸留住就好了。”
说来也怪,画骨只有在皮囊中被杀死,皮肉才会化掉。如果只是褪壳离开,尸首会完好保留,只有脊椎倒数几节会稍软一些、也只有经验丰富的骨差和仵作才摸得出来。当年于村中,陆双行在师父怀中疼晕过去,醒来已在常悔斋。他是后来才知道那美人的尸首没了,不是被火烧成炭灰、而是化了。至于喻王为何骨骸是玄黑,又为何一分为二寄生在师徒二人体内,乃至当年它为何不趁乱逃亡,至今都不得而知。
一桌子骨哨乍一看怪骇人,陆双行把那封书信抽出来递给师父。他真的拿到手了才发现其实也不算空信,信笺上明晃晃就写着“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九字。骨差最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根本没人听说过凌花洞水月乡这地方,说不定是什么暗语。那字写得倒相当不错,苍劲有力。谢爵把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师徒俩都没看出什么花儿来,只好作罢。陆双行把那些骨哨慢慢拾回匣中,有枚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他去捡,终于察觉到书底下不平,大抵正压着那枚花簪。谢爵垂眼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注意到。他抿了下嘴,状似不经意间道:“我听琴琴的口气,她好像没跟瑟瑟提明年就要请辞的事。”
谢爵回过神来,应说:“是,她能放下也挺好。多少骨差放不下,追着画骨一辈子、恨了画骨一辈子,追着追着,命就搭上了。”
陆双行长在分骨顶十一年,骨差来去匆匆,有些人才刚眼熟,过了几日便消失。有些人看着他长大,只是同往常一样外出办案,而后再没能回来。对骨差来说每次分离都可能意味着永别,也因此那天师父自己跑出去、他才会置气。想到这里,陆双行蓦地说:“师父,你有想过不做骨差了吗?”
数十年已过,新骨差上任虽没有旧人死得快,可分骨顶早也不是刚设立时离了谢爵转不起来的样子。他说完看向师父,谢爵愣了下,反问说:“为什么不做呢?”
陆双行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转而语气轻松道:“师父要是不做骨差了,想必圣上会修座王府给你,当个富贵闲人挺好的。”他犹豫须臾,仍是继续道,“你已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谢爵’这个名字了。”
半晌谢爵都没开口,陆双行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师父。他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僭越——不过僭越的事他做得多了去了。谢爵果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笑,把油灯端起来递到他手里,温声道:“回去睡觉吧。”
这倒也不是和和气气的逐客令。陆双行眼见着师父起身,过去门旁撑起自己带来的那把旧伞,转身看向自己。雨势时大时小,他悄声出了口气走到伞下,一手持灯,一手虚虚拢着火苗。伞在雨珠中向他身上倾斜,陆双行的视线被伞骨斜出一片泛黄的面。走到饮冰,谢爵的肩头很快已被雨水淋湿,他似是毫无所觉,垂眼看着灯盏里微微晃动的火苗,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羽睫阴影。陆双行推门迈进门槛,回过头师父才将伞正在头上。他总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样子,轻声说着,“伞我先拿走了。”
陆双行点头,走到屋里。他端着油灯回首,只看见那把伞被风刮得轻轻颤动,没回常悔斋,慢慢移向了更远处的清水殿。
“如此这般,迟早你会死在同画骨的纷争里,”待人走远,陆双行才将心事脱口而出。他吹灭火芯,把灯盏随手放在桌上。“像所有骨差、像我一样。”
第15章 十五·休沐
下过雨冲刷出一阵绿意,山顶上处处尽是草木清爽气息。前半夜陆双行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后半夜才睡踏实,今日难得晚起了会儿。天气反倒有些回暖,秋日最是让人琢磨不透。他换了身轻快些的衣裳慢悠悠往常悔斋走,还没进门便瞥见锦缎穿着裙装、兴奋地跑来跑去。陆双行还没说话,她兴高采烈地招招手,一溜烟窜进屋里,拉着谢爵的手又快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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