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不知几许,陆双行轻手轻脚爬起来,瞥眼发现师父竟睡着了。羽睫安静得扫在下眼睑上,不曾掀动,似是睡得很沉。他出了口气,为他把裘衣掖紧,谢爵抄着玄刀坐在那儿睡着,下颌轻轻贴在刀柄上。
黑暗中的荒郊静极,谢爵仿佛只是合了下眼睛,思绪再清明时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眼前是一扇旧木窗,泛黄的窗纸上映出摇曳的火光。他想站起来,可怎么也挪动不了身子,好似自己已消散了。
玄刀——谢爵低头,抱在怀中的刀亦不见踪影;耳畔响起木头在火中的噼啪爆响,他想回头,蓦地感到肩头压上了什么东西,凉丝丝、轻飘飘。他低眼,发现自己肩头不知何时放着一只纤细洁白的骨手。
那只骨手搭在他肩头,骨相有些熟悉,仔细回忆却又无从寻觅。谢爵直觉眼前的一切都熟稔异常,但这场景又不曾出现在他记忆中任何一角。那骨手慢慢地从他肩头移走,而后一具洁白的骷髅从身后走了出来。这骷髅走动起来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他却从这具白骨中看到了从容。
那骷髅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一手搭在膝盖骨上,一手托着下颌。谢爵同颅骨上的两个空洞对望,他分明看见这具白骨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谢爵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你有些眼熟。”
“是嘛?”那骷髅便开口,声音是男人的,也是熟悉而陌生。
谢爵沉默了片刻,又问说:“你的皮相呢?”
骷髅不答,身子倒是坐直了,把两只骨手搭在身前。他也沉默半晌,才慢吞吞道:“终于见到你了。”他说着抬手,一节节骨节的手指在半空中挨个点了点指尖,“见到你是件难事。不瞒你说,下次再见到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白骨说着,忽然两手做了个“旋开”的动作,“是可以扭开的。”
谢爵蹙起眉,刚要开口,那骷髅却在他眼前半面慢慢染黑,化作了一半雪白一半墨黑的骨架。谢爵一惊,话将要脱口——
玄刀刀鞘咣当摔在地上,陆双行回头,见谢爵倏地坐了起来,微微张着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他愣了下,先道:“怎么了?”
谢爵看看他,表情古怪起来。他揉了揉眉心,看看地上的玄刀,又看看徒弟,问道:“我说梦话了吗?”
陆双行摇摇头,老实道:“……没有。”
“怪了,”谢爵眯缝起眼睛,垂头自言自语道,“梦见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第48章 四十八·中途
梦见什么,谢爵再没能想起来。师徒俩拐回去吴宅检查了一趟,巧的是那火只是烧尽了吴夫人的花园,花架大抵在救火的混乱中被人推翻了,她精心照看的兰花落在地上,已经成了几团墨绿色的泥浆。两人出来返回官道上,谢爵蓦地叹了口气,感慨说:“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她手中,大抵都是些异乡人,这一出门就再没回家。”他默了下,又说,“可怜了那些兰花。”
陆双行在马上面无波澜接说:“不可惜,指不定是被人命喂出来的。”
谢爵想了想,叹了口气,轻声道:“草木是无情的。”他没再往下说,发梢跟着马蹄微微晃着。马蹄轻快,师徒俩心情却不,刚一出来就遇上这么些事,可不是什么好预兆。陆双行跟在谢爵后面,见他心事重重的,忍不住问说:“还在想梦见什么?”
谢爵半回过头冲他笑笑,轻描淡写道:“也没有,胡思乱想些罢了。”
“别想了,”陆双行只道,“噩梦消散,好梦成全。”
谢爵无奈,点头道:“嗯,不想了。”
师徒俩夹紧马腹,专心前往下一个落脚点。天气实在是冷,跑半晌马握着缰绳的手便冻木,脸上也刺得慌。半道上倒是遇见不少行商的队伍,赶在凛冬大雪封路前走一趟货。两人驾马从长龙样的商队旁经过,陆双行侧过头,冷风把人都给冻得无精打采,驾车的马夫手抄在袖子里、歪过身子倚着车架,两人目光交错,陆双行不禁想到这一队队人中又不知是否藏身着画骨。只觉画骨好似寄生在世间的蛀虫,除不干净、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骨差以恨勃发,而自己恰好缺少的就是这股“感同身受”的劲头,对这些蛀虫只剩厌恶,激不起更多。
商队渐渐被甩在身后,陆双行的思绪却没有停下:一个没有画骨的人世间,是否会少死些人,少些恨意?
回过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在胡思乱想了,索性吸了几口干冷的气挥去思绪,赶上谢爵随口道:“我记着地图上标注了那个乱葬岗几里外有客栈?”
“有,”谢爵点头应了,忽然又道,“我想洗澡。”
陆双行忍不住笑了,从师父身旁超了过去。此后一路无话,拐下小道后跑了十几里地都见不着个人影。中途好不容易才遇上户人家,讨了碗热水喝。谢爵喝罢脸才没那么白了,陆双行干脆又问主人家讨了几碗热水,把水囊里的倒了灌进去贴身收着,好歹喝上去是口温乎的、没那么冰。走半道了谢爵才发现,把他好一顿训,皮里子这么放着也不怕把身上磨坏。
谢爵偶尔会突然有点絮叨,两人在马上同行,他从那水囊一路絮叨到徒弟大冬天敞着窗户睡觉。陆双行喜欢听他这样数落自己,还能讲这么一大会儿说明耳朵没坏。听着听着他心情又变好了,不知不觉扬起嘴角。谢爵歪着头看他一眼,佯怒道:“还笑!”
陆双行更乐了,回说:“我就喜欢听师父数落我,等你数落得口渴就知道为什么了——”
谢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徒弟却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暮色将沉,远远已能看见客栈暗色的轮廓,大抵便是地图上标示的位置。这客栈孤零零,破败不堪,瞧着像是荒废了。师徒俩下马走到跟前,见大门半敞着,高高的门槛后桌椅散乱、蛛网横结,实在不像是有人经营的样子。陆双行先迈进去,在门上叩了几下,朗声道:“店家,有人在吗?”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来,他干脆过到柜台前一看,才发现台面早已清空了,落了厚厚一层白灰。这地方离乱葬岗近,又不挨着大道,经营不善开不下去了不稀奇。有些老板心善,虽人走茶凉但并不落锁,留给四方赶路人一个歇息的地方。谢爵进屋看了一圈,果然在桌上找到了些碎钱,都是曾借宿之人的心意,假以时日若是老板回来,便会收下。
他摸出钱袋子取了钱也放在桌上,冲徒弟道:“就在此处休息一晚吧,总也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两人检查了一圈,然而上到二层又都懵了,这小客栈可能正修在风口上,长久无人打理,客房的窗纸全给吹散了。有些就连窗架都掉在地上,晚风一刮剩下的那部分被吹得哒哒哒直响。两人半摸黑找了一圈,总算是发现了间房窗纸还算完整,只有一格豁出个大口子。陆双行下去安置马匹,谢爵便顺势从那缺口窗格往下瞧。可巧陆双行抬眼看见了,仰起头回他个甜丝丝的笑脸,谢爵无奈,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长不大……”
最后一缕日暮金红落回山后,客栈内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徒弟放下行李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谢爵把挨着的两间房清了清灰,前脚刚收拾完坐下,后脚陆双行就上来了。注意到两间房门,他愣了下,紧跟着便听见谢爵说:“你睡这边吧,屋里褥子都霉了,盖住腿算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间窗户还算完整的,陆双行委屈巴巴道:“我想和你住一起。”
谢爵指指屋里,“你以为自己还只有一点点呢、我一把就能把你抱起来?”
这倒是,那床铺窄得恨不得翻两下身就能摔下来。陆双行见好就收,岔开话头道:“我见后院里有柴,烧好水了,一会儿拎上来。”谢爵这才知道他刚才摸黑做什么,不由心里熨帖,接说:“你去洗吧,手别浸水。我点灯看看地图。”
陆双行也不推脱,在另一间屋里架好了浴桶。再过来,谢爵坐在桌前点了蜡烛对着光研究地图,火苗只有一小点儿,他看得费劲,微微眯缝着眼睛。陆双行没出声,回去除了衣物飞快地洗好了,收拾完才去喊师父。他披着头发,身上有股暖洋洋的水汽,往前倾身时一缕头发恰好落在谢爵脖颈上,扫得谢爵腾地一缩肩膀,回过头道:“挽起来,见风该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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