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立刻明白了,是画骨!夜里,画骨正扒在窗台上窥伺着老戚一家,拿骨手轻轻地叩动窗棂。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不要抬头……”戚老汉嘟嘟囔囔地重复着,“我一动都不敢动,听着那个东西的手从窗棂一头滑到另一头,过了好久它才离开,我爬起来从窗户台往外偷偷看,看见一具白花花的骷髅!”
“骷髅……”陆双行低声道。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附近莫不是也有灰窟一类的地方,才会有画骨褪下皮囊、以白骨之身旁若无人的游荡。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灰窟聚集着画骨是因为那里相当于一个市集,市集是要用资源堆积起来的,所以灰窟才修建在明都附近。下浮萍村方圆数百里都实在太荒凉了,只有大片大片复杂的地势和森林,甚至整个宜州南线上因为浓雾与树林密布、路途不便都算是贫瘠之地,应该难以供养灰窟这样的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处处不对,刚想问问活骨案发生时浮萍村究竟有没有多出一具尸首,随即又反应过来,大抵是没有。即便当初有,只要画骨把来时披着的那具尸首滚下山崖,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若当初的活骨和老戚夜里看见的骷髅都是没有披着皮囊而来的,是否会像是天杏岗和白溪镇外云霞庄似的,有一条路线专程用来运送画骨?
这个想法同样站不住脚,陆双行只能先放下不谈,转而追问说:“戚老,那以后你还见过画骨吗?”
这次戚老汉很快就摇头,“再不曾见过。”
陆双行有些头疼起来,他心中莫名刺刺的,好似手上那些细密伤口又作弄起来。在此刻他必须承认自己无比需要谢爵,只要有谢爵在,他就能安定下来。越是谢爵人不在、师徒俩又生嫌隙,陆双行越迫切地想要查出什么线索,反而愈发焦躁,因而可能就忽略了什么细枝末节。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陆双行深吸了口气,他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忽然瞥见黑漆漆中一片矮屋影影绰绰的轮廓,是贾玉娘家的院子。他怔住一霎,问说:“老先生,你知道些贾玉娘的事情吗?”
“贾玉娘……”许是戚老汉一朝被蛇咬,他腾地站起来,慌慌张张瞥着陆双行腰间的玄刀,“她怎么了?她们孤儿寡母很不容易,当初对我们夫妻俩也颇为照顾,是个心善的……明明她还是个小的……”
看这反应,他或许早已把贾玉娘和锁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孙儿。戚老汉站起身来回踱步,口中更是刺刺不休,“玉娘是好心的……自己险些活活病死,还分粟米出来给我们,锁儿瘦得像兔子一样,饿得哭都哭不出声,是她和我媳妇用粟米汤一口口喂活的!”
陆双行抿了抿嘴唇,等他说完了才道:“锁儿今年多大了?”
戚老汉对答如流道:“今年十三了。”说罢,他瞪向陆双行,像是被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双手都哆嗦起来。
陆双行摇摇头,不看戚老汉,而是低头自言自语道:“就是说,贾玉娘今年少说也有三十来岁了。”
戚老汉一怔,陆双行微微蹙眉,盯着矮屋那模糊的轮廓慢吞吞道:“你不觉得她太年轻了吗?”
贾玉娘太瘦了,眼窝凹陷颧骨高突,一旦瘦脱相了就显得很老气。可细细回忆下,那张脸分明平展如少女,没有一丝细纹。可她并非养尊处优有清闲保养容颜之人。
听罢陆双行的话,戚老汉呆若木鸡,垂着手愣了许久,蓦地又重燃希望,一把拽住陆双行道:“锁儿呢?那锁儿呢!锁儿那么小一个孩子,总不会是画骨!”
的确,锁儿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羸弱矮小,这样的身躯即便是活骨也容纳不下。不管贾玉娘到底如何,锁儿确实只能是个真正的孩子。陆双行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拉下戚老汉的手,反倒顺着他的质问轻声道:“是啊,我也正奇怪呢……”
第117章 一一七·歌谣
幽暗室内,买玲珑身后的火苗为她镀上了一层橘红的弧光。谢爵像是迷途的旅人,顺着那火与弧光即将逼近前方。他什么也听不见,却几乎动弹不得。买玲珑语罢走回小杌旁,旁若无人地趴在那上面,用脸颊轻轻碰着纤细的草尖儿。她眼神落寞起来,低声道:“我再也回不去家乡了。”
谢爵隐在袖下那手指狠狠按了按掌心,强迫自己思绪运转。他走近几步,问说:“你想回去吗?”
买玲珑笑起来,反问说:“你不想回去吗?”
谢爵眨了下眼睛,不动声色道:“我想,可快要不记得了。”
买玲珑突然不开口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爵。一人一画骨直视彼此,稍许,她缓缓竖起根手指贴在唇上,微微一笑,轻轻道:“嘘。”
谢爵意识到自己可能谈崩了,就在他脑中思绪齐飞,拼命想要挽救之时,买玲珑再度说道:“好久没见过你们了。自从百扶不知去向,我的腐草也快用尽了,下次再有画骨托我修皮囊,恐怕我也只能另换一具给他们了。”她说着伸手摸摸身前那尸首的脸颊,“我想,要是像你一样有合适的皮囊,恐怕我也永远不会换皮吧。”
百扶?陌生的名字令谢爵一愣,他把买玲珑的话飞速串了一遍,立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往来于灰窟之间提供修皮草的神秘“异乡客”!谢爵抿了下嘴唇,事情开始串联起来,却又无法抓住伊始的线头。他的思绪还没停下,身体便如同先一步察觉到什么,隐隐有些发寒。
买玲珑站起身,示意谢爵跟上。她端着灯慢慢走出台阶,将累累尸骸与诡异的碧草关在身后。一人一画骨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买玲珑转身道:“若是你在外面遇见百先生,烦请你转告他,我很想念主公。”
谢爵再度愣住,最终只艰难道:“好。”
回到落脚的房间,谢爵在屋里踱步片刻,决心连夜离开。眼下他耳疾突然发作,陆双行不在也没人给自己打掩护,随时可能暴露。在买玲珑这儿得到的讯息也急需他停下来好好思索,只有一点,谢爵有种古怪的直觉:买玲珑看似讲了许多,但面对核心,她只比出噤声,用一个“嘘”来回应。
谢爵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回忆着买玲珑哼唱的那首他听不见的歌谣,嘴唇跟着蠕动起来。他离开时轻手轻脚,没再惊动红艳和买玲珑,几乎是一路从灰窟里狂奔而出,以至于摆渡中打湿了衣角。
马蹄惊破深夜,连夜赶回分骨顶。踏上山谢爵便再顾不得别的,将骨哨取出,边往山上跑边大喊道:“双行!双行——”
骨哨无人回应。谢爵握着骨哨赶回常悔斋,一通乱翻寻出了张信笺,一手抓着信笺一手抓着骨哨又往清水殿跑。他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矮几前坐下,摊开信笺匆匆扫了眼,慌忙研墨。信上只有寥寥几字,上书“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处”,谢爵眼睛盯着“百先生”三个字研墨,墨汁飞溅起来落在了虎口上,他毫无所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在那镜花水月之地,百先生——对上了,神秘的异乡客白衣仙、百先生百扶,凌花洞水月乡——也许他们早就发现了画骨口中那所谓的家乡!
谢爵抓着笔匆匆将灰窟内买玲珑所说的话录下,生怕遗漏半字。买玲珑认识百扶,认识灵光流云茂月一众,甚至认得主公,他们是从同一个位置出来的,从家乡,凌花洞水月乡!
撂笔谢爵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尽了,脑中似有一团浆糊,将那块块白骨粘连又拆分。他两手拖着头,疲惫得无以复加,便是在此时,谢爵发现自己那右手的骨不知何时染成了浓浓的墨色。他仿佛同它初见一般,突然为之惊到,竟将那只手甩了出去,瘫在几上。那是他的手,手静静地躺在桌上,墨色的骨骼像是件死物。
谢爵颤动了一下,喃喃道:“复喻……”
惶惶中他爬了起来,左手牢牢地按住自己右腕,把整个右臂按在几面上,“你能听到吧?你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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