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话,”谢爵轻声说,他把额前的碎发撩起来给她看,“我也有呢,不打紧的。”
瑟瑟这才笑了笑,跟着锦缎松了口气,也笑了。锦缎爬起来挨着瑟瑟坐近了些,四人一时沉默,只有烛火发出爆响。锦缎小心翼翼地拉着瑟瑟的手,眼睛来回不着痕迹地暗示着床外两个“大人”。
陆双行抿了抿嘴,轻声道:“我要动身再去宜州。流云飞素那一行画骨我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在找活骨。刚好,宜州南线上出过一桩活骨案子,南线上的浮萍村。虽然也是十好几年前了。”
瑟瑟淡淡嗯了声,听上去充满疲惫。反倒是师徒俩无意中又对视了一眼,而后再次飞快地撇开。她这答复也太稀松平常了,陆双行本以为自己要去宜州、她醒了发现琴琴没回来,还得再闹着要跟去。看来眼下身子骨真的撑不住了,她自己知道。
正想着,谢爵接说:“我这儿……适才我也同你说了。可真叫我在分骨顶上干坐着等,我也坐不住。”
“哎,千万别。”瑟瑟有了点反应,伸手要阻拦。锦缎比她还快,飞快地比划了一连串手势,愣是让三个人谁也没看懂。瑟瑟只好把那手按下去,又道:“都先听我说。”她转头看向陆双行,“双行,这回是我险些拖累了你——”
陆双行半揶揄着打断了:“要就是这些话那你别说了。”
瑟瑟一顿,谢爵借机立刻道:“我打算上灰窟转转看。不是说异乡客每月总会去吗,那就去看看,别的我有分寸。”
话音刚落,几人齐齐扭头看向他。陆双行不由自主想阻拦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回去。师徒俩同颠倒楼红艳的关系旁人并不清楚,想来谢爵若是真的再去灰窟是会同红艳一起的,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瑟瑟咬着嘴皮沉默须臾,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赶着后日早晨去灰窟吧。我歇一天,同小皇叔你一道去。”
见状,锦缎眨眨眼睛,赶紧比划了几下。这回谢爵笑起来,没有回答瑟瑟,只低头温声冲锦缎道:“灰窟不是你去的地方,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夜渐渐深了,几人不再久留打搅瑟瑟休息。自药房出去,谢爵拉着锦缎的手,本想把她送回去,奈何这小丫蹿得比兔子还快,自己便一溜烟儿跑下了山。顿时又只剩下师徒俩,空对着一地银霜似的月光。
谢爵走在前面,不由想起了在山中修习的往事。一个选择连着一个选择,一个因果串联着一个因果,终究无法回归如常。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蓦地开口说:“骨哨……你带走一枚,我留在手里一枚。剩下的都交给司郎了。”
上山的路也不知怎的变短,眨眨眼就已能看见常悔斋暗色的屋顶。师徒俩将要分开走了,陆双行索性停下脚步,等着师父回头。稍许,谢爵果然回头看了过来,银霜月光下他像是泛着温润光泽的一尊瓷器。
带着光的师父,陆双行想,他恍惚了须臾,听见谢爵慢慢说:“路上小心。”
说罢,谢爵垂目,转而离开。陆双行目送师父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了常悔斋的屋檐下。
谢爵洗漱罢了,在床榻上倚着凭几发了许久呆。此时陆双行应该已经启程,谢爵扫了眼半启的窗,后知后觉自己其实已不习惯冷清了。不,兴许他从没有习惯过冷清。幼时有母亲、皇兄皇侄与宫人;在山中有同修同窗,回朝后独身在外飘摇两年,便遇上了陆双行。
进而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双行竟然才是那个陪着他最长久的人。他们师徒是彼此命数中相伴最久的,也是最亲密无间的。谢爵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而胆战心惊,似乎越界的情爱并不是他以为的哪里突然错了,而是一切有迹可循。他惊得几乎要从床上弹坐起来,但怎么也想不通。
情为何物,不得而知。爱是为何,他隐约记着,大抵便是清水殿里母亲柔软而凉丝丝的手。然而紧接着,那手变了、变得坚硬有力,推向他,推倒了他。谢爵忘了那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侧脸的感觉是什么样,只记得额角头破血流不止时真的很疼。血流进眼眶里,眼皮抬都抬不起来。
谢爵平躺着,眼睛无意中望向天顶。他忘了吹灯,满室铺陈着虚虚实实幽暗无定的影子。这里发生过回忆起来同样痛苦不堪的事,那时他并不想看见徒弟的脸,偏偏还是有些画面涌现到了眼前。当陆双行低头吻他时,微微眯缝着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餍足,如同迷途的幼兽找回了安全温暖的巢。而自己只觉得像被灼伤了,又冷又烫,惊慌失措。他的皮囊被灼烧了、烧化了,那些在彼此身上炽盛翻涌的其名为何——
谢爵蹙眉,腾地支起身,将手伸向了铜灯内未曾熄灭的火苗。
第110章 一一〇·上马
那一瞬间,谢爵看着自己的指尖没入幽静燃烧的火焰,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烫。即刻便是刺灼难耐的疼痛钻进皮肉骨血,不等反应他已缩回了手,不由自主地蜷缩着指头,半握成拳的手微微发抖。指尖真实的灼疼与心底茫然而无端的痛苦此消彼长,他站起身吹了吹手,把指尖浸进盛满凉水的茶盏中。
次日天未明,谢爵便再睡不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伸进火苗中的手指,明明没有伤口,洗漱时沾了水却刺痒不堪。
白日谢爵原本打算躲着瑟瑟,可她这回伤得重,到底没能爬起来。第三日,谢爵孤身启程去了颠倒楼。
推门,屋内的灯随风跳了两下,屏风上印着的骷髅、嶙峋枯瘦的影子便也跟着晃动了两下。那白骨不需筋或皮便支撑连接,细长的骨指挑动灯芯,灯芯里的火被拨弄得更亮,然后骷髅穿衣般披上皮,伸直舒展、眨眼就成了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转过屏风走到眼前。实在是古怪至极,谢爵忍不住蹙眉,不等他开口,红艳先问说:“怎么是你自己?”
“你要出去?”谢爵不答,只说道。
红艳换了红鸾这张男人皮,大抵是要出门。他对镜拨弄了几下额前的碎发,从镜子里瞥向谢爵,“去灰窟,近日你们师徒俩也不来找我麻烦,我只能去找买玲珑说说话。反正没事你们也不会来。”
谢爵想了想,确实如此,干脆有话直说道:“你知道画骨能活多少年吗?”
红艳本来漫不经心对镜理着头发,闻言转过身,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这才说:“怎么?”
“就是想知道,”谢爵走到凳子前坐下,慢吞吞继续道,“就是……我不知道。”
红艳想了想,倚坐在镜台边缘答说:“反正比人活得久,但也未必久很多。我只听说最后骨头会无法再并合在一块儿,眨眼就散开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谢爵一愣,脑海中闪过了与念乡一战时的画面。那个曾经替换成母后侍女的画骨在师徒俩眼前骤然卸开,莫不是……她老死了?
红艳做的买卖特殊,极擅长察言观色。谢爵回过神惊觉红艳已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忙抬头看向他状似无事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红艳背又弯了下去,耸耸肩继续说,“我们从来都不是像人一样那么了解自己、也渴望了解自己的……东西。说真的,若是你每天也在窥伺别人的皮、别人的一切,你也不会太在意自己究竟是什么。我来自哪儿,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得选。反正我睁开眼——就是这样活着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况且我都忘记自己活了多久了。画骨不擅于记得太多。”他边说边摸摸自己的脸,“拿走这张皮,早晚有一天你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谢爵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眼沉默。
“我也从未作恶,”红艳说着挑眉,“所以咱们才能坐在这儿说话,对吧?”
谢爵看看他,微微点了下头。半晌,红艳才又道:“我猜你也不是跑过来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我一道去灰窟?”
红艳是聪明画骨,谢爵略一点头,两人不再多言,动身前往灰窟。路上红艳没再过问陆双行怎么不跟来,谢爵也乐于不费心解释。那骨哨一直被贴身放在袖袋里,一天两夜、未曾传音。过河时他把手缩进袖口,回过神便不知不觉握在了掌心。耳畔无声无人回应,想来也不会如此凑巧。倒是红艳发觉了谢爵手一直隐着,顺口问说:“你怎么看着心神不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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