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喉咙干涩,低声接道:“没有尸首就是没死。没有尸首,也要三个月分骨顶才给修衣冠冢呢。”
第99章 九十九·伏击
真要说起来,也许是画骨有意带走了曹琴琴的尸首。毕竟这是白捡一具骨差的皮囊、一把玄刀。大多数骨差都会在濒死挣扎之际毁坏玄刀,因此分骨顶至今侥幸未曾遗失过,可若是画骨手中有了一把玄刀,那很多事情就变得麻烦了。玄刀是骨差身份的有力证明,保不齐分骨顶需要新的方式来证明“骨差是骨差”。
这事像是满身嘴也讲不清,跟“人证明自己不是画骨”一样。即便琴琴的尸身太打眼用不上,一把玄刀也足以骗过许多无辜人。想到这儿,陆双行甚至有点怀疑带走玄刀和曹琴琴正是那三个画骨的用意——
“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陆双行转头问曹瑟瑟道。说完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自己玄刀的刀柄上。
骨差之间相互猜疑是大忌!但是,现在确实有一名骨差、一把玄刀下落不明了。
瑟瑟毫无所觉陆双行在眨眼间心里转了十八个弯,边走动打量四周边道:“是逃出来。我只记得我真的打不动了,你也明白画骨怀有身法,对骨差来说就要难对付一百倍。太难杀了,要不一击砍断脊梁骨砍死他们,要不他们磨也能把我们磨死。”瑟瑟说着拿玄刀当手杖往坡上爬,声音也扬高了,“我姐跟我说撤,我前脚爬上马,后脚她一掌拍向我往马屁股上划了一刀,想必是把我拍晕了——”她脑袋里冒出一些画面,琴琴的嘴里似乎喊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好似是两个熟悉的叠音。
这仍然是说不通。即使分骨顶有援助正在赶来,流云一行画骨也来得及把瑟瑟一起带走了结。姊妹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没道理他们眼睁睁就看着马把瑟瑟带走,除非这伙画骨就是奔着琴琴来的。
陆双行愈发心惊,已经不再侧身对着瑟瑟,而是正面对着她背影。瑟瑟那边说完了,身子猛地一顿,缓缓回身望向陆双行。两人隔空对视须臾,这一眨眼里简直风云变幻,瑟瑟的细眉也一下子压了下来。
坏了,陆双行在心里嘀咕一句,这是也开始怀疑他了。
二人死死盯着对方僵持片刻,陆双行先缓缓举起双手停在胸前,大声道:“我先说。”他说着缓缓从前襟摸出一枚物什、亮给瑟瑟看。
好险陆双行从分骨顶匆忙出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茬,干脆把之前收缴上来的骨环带了半边出来。待瑟瑟看清楚明显松了口气,慢慢往他这边走近,嘴里喊说:“你小的时候,她教你左手刀法——她说你的左手比右手更灵活更有劲、其实你更合适练左手刀,但你不乐意——”
顿时陆双行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疑虑已然打消。果然,瑟瑟走近了朗声道:“因为我姐姐说你只想做小皇叔的徒弟——”
两人看向对方,同时长松了口气。这是无比久远的事,画骨刚钻窍几天,掌握不了如此久远的回忆。这句话其实在此刻格外搅动得陆双行胸口酸涩,他刚想开口,瑟瑟蓦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定在原地,喃喃道:“姐姐……姐姐是我最不后悔的事……”
“什么?”陆双行立刻追问说。
瑟瑟嘴角抖了抖,她想起来了、那两个熟悉而可爱的叠字。她在一瞬间忽然惶惑无比、毛骨悚然:琴琴也许回不来了。曹瑟瑟从来没有和曹琴琴分开过,她没有办法设想没有姐姐的生活。她定住了片刻,听不到陆双行的声音,也看不见陆双行这人,眼前全是琴琴挥向马的那一刀,那叠字的口型。
瑟瑟发泄似的吼了一嗓子,抓着玄刀就奔向马匹。她一嗓子把陆双行呵得一愣,连忙去拉再次失控的瑟瑟。好险拉住,陆双行也顾不上斟酌语句了,冲她吼道:“把人带走对他们来说琴琴活着还是死了都没区别,所以他们不会给她包扎伤口,地上肯定有血迹——”
如果瑟瑟没被替换,画骨的目标说不准就是琴琴。
他同样心急如焚,转头扫着地上兴许会留下的血滴。当即真的先让瑟瑟瞥见了暗色的血点!她张嘴指着血点,倏地就爬上了马背。陆双行头昏脑胀,只得匆忙跟着翻身上马。
他心里简直像给热油烹了,根本来不及继续给瑟瑟分析利害。和流云飞素仅有的几回照面都显示这两个画骨胸怀城府心思缜密,留下血点也许便是他们下一步诱敌之计。只是事已至此,瑟瑟拦不住,他也不可能放她自己去追。
只能祈祷分骨顶那边能有骨差腾挪过来,不管怎么说也比两个人强。
黄沙越滚越浓,瑟瑟的背在前面像是一个剪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气变化无常,宜州地广,流云一行画骨最有可能选择的方向是往南,山形复杂、迷雾重重人迹罕至。
人与画骨如双拳敌四手,画骨不需要人活着提供任何讯息,只要日子够久,人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画骨的一部分。
陆双行突然又对画骨生出了种浓浓的厌恶。他在这时是坚信有些什么画骨取代不了、成为不了的,他说不出来,只能坚信如此。
沿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恰到好处”,既不刻意,也能让人绷紧心弦发现踪影。越是不刻意,越令陆双行眉头紧蹙。他不时看一眼前面的瑟瑟,跑出数十里,她也渐渐清醒了,眉心更是拧得解都解不开。如果地上的血全来自于琴琴,她还活着可谓希冀渺茫。
不追了?琴琴何尝不是陆双行相处数十年的同袍。即便是分骨顶昨天才相识的人,骨差也定会去追。
跟着血迹走了几十里远,莫说陆双行,瑟瑟也明白了,马蹄子渐渐慢下来。追上了,他们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一具尸首,更有甚者不止是尸首、而是曹琴琴已化作了画骨新的皮囊,届时他们要与琴琴那已然伤痕累累的身躯拔刀相向。
或者,这些血压根就不是琴琴的,正是诱敌的诡计。且二者互不影响,琴琴活着还是死了,对画骨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陆双行根本选不出来哪种情形更糟糕,他不由去想,在谢爵孤身一人面对那些画骨时,他是怎么做的,他在想些什么。
陆双行只知道,师父一定会追。
第100章 一〇〇·日落
伊始,谢爵像是陷进了绵软而穿不透的承尘里、层层叠叠地往下坠。他想睁开眼睛、想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有。他觉得那层层叠叠下是累累白骨,掉下去就会把他刺伤扎穿成百孔千疮,然后也成为一丛——白骨。
谢爵以为,自己不该是一个人,还应该有谁。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莫不是那个人已染坠下去、成了一摊森白的骨?他心惊肉跳,偏头便要往下看,看看那累累骨骸中有没有最熟悉的人。谢爵猛地睁开眼睛,被明媚的阳光晃住,不由自主抬手去挡。
门窗都敞着,山风带着爽朗一扫屋内阴沉,到处都焕然一新。谢爵有些许茫然,他侧过身,胳膊撑着床榻爬起来,蓦地听见外厅里传来脚步声。谢爵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进来了——是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被儿?”谢爵微愣,轻轻念叨了一句。锦缎跑进来,奔到床沿扑通一声,手舞得飞快。谢爵才刚醒来头昏脑胀,只得揉着额头缓缓道:“慢点,你慢点比划,没看懂……”
锦缎停下来扒着床沿仔细看了看他,拉过个凭几放到他身边。谢爵笑着道谢,顺带扫了圈外面,见屋里屋外都没有陆双行的身影,便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锦缎没注意到,认真地又比划了一遍,谢爵眉头顿时蹙得更深,说道:“你是说,我已经晕过去六天了?”
锦缎拼命点点头,继续手指翻飞。谢爵反应迟钝,费劲看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他晕过去以后,附近的村落有画骨踪迹,年末突然又忙碌起来、分骨顶人手不够,把陆双行调派过去了,眼下人还没回来。这几日锦缎和段渊在轮番看顾他,但今天老段也有事走不开,就只有她在。
谢爵敏感地发觉她在最后用手拍了拍心口,意思是别担心。他没追问,只是稍微坐直了些,又说:“琴琴瑟瑟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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