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背后那灯芯“倏”“倏”,灭了。沙哑而干涩的摩擦声,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慢慢游走。而谢爵浑然未觉,直到肩膀被轻盈而纤细的东西拍了下。他不由转头去看,一晃落在肩膀侧面的仿佛是只森白骨手,仔细瞧才是细润的纤纤五指。谢爵腾地坐起来回身,买玲珑手里端着盏铜灯立在身后。她的半面脸陷在黑暗中,半面脸却为那暖色愈发鲜丽。她的嘴唇缓缓动着,谢爵知道她说了什么,可不知是突然被晃了眼还是怎的,没来得及读懂她口型。耳边幽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爵背后一寒,画骨是否也有耳聋口哑者暂不得知。谢爵按在地板上的手掌飞快地将骨哨掩住,硬着头皮和她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小心翼翼开口道:“买先生,你说什么?”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顿时不敢多言。幸好买玲珑没多疑,立刻又重复说:“我说,你原来是灵光那边的。”
“灵光”这口型有些陌生,但谢爵还是明白了,背后凉津津的。买玲珑说罢指指他按在骨哨上掩耳盗铃的那只手,又用食指按在谢爵鼻梁上,往下描摹。她按得其实很用力,令人汗毛竖立。她在透过皮囊观想自己的骨相,谢爵想往后躲,硬生生地定住了没动。
买玲珑边按出他鼻梁的形状边道:“奇怪,你虽有一副如此好的皮相,倒不像灵光那种只贪图享乐的画骨。”
“或者,你是流云那边的?”她垂下眼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看也不像。听说他们三个向来独来独往。”
三个,这自然指的是乱葬岗流云飞素飞来那三个行动诡异的画骨,谢爵脑袋嗡嗡响,权衡须臾接说:“灵光。”
买玲珑像是叹了口气,口型有些不清晰道:“随我来。”
谢爵未料眼前这个自称根本不离开灰窟活动的买玲珑竟然接触过外面到处流窜作乱的两批画骨,而且口气颇为熟稔。当即捏着骨哨定了定心神,跟着她站起来。一人一画骨穿过堂屋往深处走,走了几步,谢爵恍然大悟:假若买玲珑真的不离开灰窟活动,那是不是说明,再往前——更久远的过去,她和灵光流云这些画骨曾经是在一处的!
家乡……画骨们那个神秘的家乡。
买玲珑领着谢爵往深处走,灰窟本就在山体内部,小屿上更是漆黑一片,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爵没想到她这屋子后面挺大,眼前只有她手中小小的火苗照明,眼下自己又忽然听不见了,只得祈祷她不要说些什么。
屋内空荡荡得不像是住所,她带着谢爵一路行至尽头,来到又一间空屋。谢爵暗自瞥了眼她表情,默默松了口气,大抵路上不曾开口过。买玲珑将铜灯轻手轻脚放在地板上,她矮下身,冲谢爵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嘘,别吵醒了红鸾。”
不待谢爵反应,买玲珑便揭开了地上的翻板门,露出地下的一间暗室。她再度端起灯示意谢爵跟上,谢爵回头看了眼走进来时经过的门厅,跟着她下去。
木台阶每级窄而高,看来是这岛屿上本就天然形成了地坑,修建房屋时直接盖在了顶上。谢爵收回视线,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什么白生生的东西。他闻到了股淡淡的幽香,脚步停在了台阶下面。买玲珑轻车熟路地将地上的铜灯点着,随着火芯一盏盏照亮,谢爵才看清楚这地下暗室内竟然堆叠着数具男男女女的尸首!
买玲珑捧着灯,站在惨白的尸首中间、正微笑着看向他。
谢爵蓦地说不出来的作呕。今晚一瞬,那些怀春少女般的心事、患得患失,他险些将买玲珑真的当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可是哪个天真少女家中的地室内陈尸数具。谢爵甚至有些奇艺的失望,失落,以至于想要大喊一声。他有点站不稳了,手不知怎的虚握了把旁边,才意识到陆双行并不在此处。
谢爵情不自禁苦笑起来。
“还记着多少家乡的事?”买玲珑笑盈盈地问着,谢爵只能摇头。她并不失望,反而安慰说:“罢了,我也不记着了。”
她弯腰将灯随手放在一具尸首上,又问说:“你叫什么?不是你的皮囊叫什么,你叫什么?”
谢爵没有回答,买玲珑摇摇头并不追问,反而席地而坐,托着下巴。她矮身下去,谢爵却瞥见在她背后,墙角摆了个格格不入的方杌,杌上养了盆蔫蔫儿的碧草!这草几乎已经整根干枯,半死不活,谢爵睁大眼睛,盯着那碧草看了片刻,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纤细的、青碧色的草。室内幽暗,火光未能将之全然照亮,于是那草仿佛透出一层淡淡的莹蓝。这是那个吴夫人、不,天杏岗的茂月夫人庭院中的草!谢爵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杌走去,买玲珑终于注意到了,回头看了眼那盆碧草。谢爵唯恐错过她说话,当即又扭过头来看她,果然,买玲珑托着下颌道:“你认得?”
眨眼中谢爵思索了下,试探着答说:“茂月有很多。”
“我知道,她有很多,所以养得活吧。”买玲珑说着站起来,走到方杌前,“我只有这一株,养不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枯萎。”
她信手掐了一点草尖尖儿,在指尖上揉碎了,抹在自己手背上,“我想,因为有它在,这些没有画骨在其中的皮囊才难以腐坏吧。”
谢爵想套些话出来,正思考着从哪里开口,买玲珑却略微垂眸道:“你记着腐草,也要记着家乡啊。”她冲谢爵笑笑,“别像红鸾一样,忘了我们。”
她微启着唇,本以为她不再说话,直到那嘴唇抿了下,谢爵才猛然惊觉她是在哼唱着些小调。紧接着买玲珑再动了动嘴唇,谢爵只读出了两个字,却不知是否因为哼唱改变了口型,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是哪两个字。就在他几乎要赌一把、把骨哨塞进买玲珑手中时,买玲珑突然笑起来,转头望着谢爵道:“你要时时观想。我们的家乡在深处,在低洼幽静之山谷,穿过浓浓的雾障与浅河——在那镜花水月之地。”
第114章 一一四·浮萍
浮萍村的路比预想之中还难走,登上山巅时,陆双行双手已布满了用木头杖借力磨出来的细小伤口。这些伤不算疼,但一刻不停地刺着。他低头看看伤口,五指间竟奇异地浮现出骨哨握在掌心中的微凉。昨夜他宿在荒郊野岭,心事除了谢爵还有一干草木听。谢爵没有回答,草叶没没有回话。他说完却困意全无,肺腑间滚滚的灼热无从宣泄,干脆爬起来继续赶路。
不知是否因着十指连心,陆双行的确胸口也不舒服。仍是不算疼,只是绵绵密密地提醒着他存在。
这是个冬日罕见的艳阳天,越往高处走阳光越明媚,翻过密林屏障,山顶宽阔平坦,蜿蜒小道折折转转通向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片在山巅上的高地、平原,日光下村落的屋顶金光闪闪,显得静谧而安宁。陆双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势,便擦着汗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继续往前。
这个名叫浮萍的村子并非如浮萍般飘摇无依,反而立足于山巅。然而终究地貌特殊与世隔绝,房屋古旧低矮,家家户户门口的院落里几乎都放着担货的背篓。他走了许久才遇上人,是个面庞晒得黝黑泛红的妇人,见着生人先是不由自主侧过身躲开。陆双行冲她笑笑,开口道:“嫂子,分骨顶骨差,打听个事。”
“什么?”大嫂操着浓重的口音,愣了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哦,骨差,骨差。”
陆双行给她看玄刀,那大嫂也是没什么反应。这地方太偏了,长年累月都不会有外面的人进来,上次见着骨差也许还是十来年前的事。陆双行路上也做好了准备,真的搭上话却蓦地想到如此偏远之地,画骨又是怎么摸上来的。
他收起心思,继续道:“我想打听一对姓戚的老夫妇。”
大嫂答说:“我们这里很多人家都姓戚的,你找哪一家?”
陆双行大致讲了讲那家人遭遇画骨的事,大嫂无意为难他,但冥思苦想了半晌毫无头绪,只好略含歉意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要不你随我走几步,我问问我那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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