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山顶
安厚五十三年,还没立冬便下了场雪。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把满地金黄的枯叶都给埋了。分明才是秋日,雪来得蹊跷。呵口气出来,温热白雾暖了片刻僵硬手指,陆双行刚要放下手,便听见墙外一连串飞快脚步声,把积雪踩得嘎吱作响。他禁不住抬头,果然看见小小的影子自月洞门下大步跑过去。陆双行站在廊下喊了一声,“小被儿——”
嘎吱声一停,小小身影从墙后闪出来,月洞门右侧斜出半个身子探头看向他,原是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陆双行冲她笑笑,又说:“别跑,地上滑。你爹呢?”
小姑娘用力点头,伸手指了指后面,一眨眼脚下抹油似又跑了。陆双行无奈,立在原地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过来了个匆匆忙忙的中年人,自月洞门下经过,扫了眼长廊,赶忙朗声道:“双行,瞧见锦缎没!”
“顺着驰道跑了,”陆双行答说,“段叔,你们到哪儿去?”
“找司郎,”段渊问说,“你呢?”
陆双行从廊上下去,慢慢走到墙外的驰道上,“我也找司郎,一道去吧。”
两人结伴往山顶上走。积雪将目所及处染白,段渊一路絮絮叨叨,“早晨杀了三个画骨,刀都砍钝了,找完司郎还要再去修……回了分骨顶山脚下小被儿这丫头蹿得像兔子一样快,我撵都撵不上;她也好些日子没见小皇叔了,小皇叔人呢?”
陆双行低头专心看路,并不开口。段渊见状直笑,摸摸脑袋,“还在跟你师父置气啊?”
好半天,陆双行才道:“没有。”
分骨顶的山上往日便没什么人,大雪一下天地茫茫,直走到山顶大殿再没瞧见有人。大殿檐下悬一金匾,上书“分骨顶”三字;盘茎莲花藻井,显得屋里略微昏沉。两人迈过门槛进去,刚好见司郎弯着腰同锦缎讲话。司郎这老伯蓄山羊胡子,耐心跟小姑娘解释,“小皇叔正忙呢。”
锦缎气哼哼地跺脚,司郎笑笑直起腰。小姑娘不依,抓着他的袖子连连摇,段渊忙阻拦道:“小被儿,仔细把司郎晃倒了!”
小姑娘仍是不开口,一跺脚跑到陆双行身旁,又去晃他的袖子。陆双行拍拍她发顶,开口问说:“司郎,我师父在后面呢?”
司郎无奈,点点头。锦缎笑起来,兴高采烈地拍拍手。她刚要往后殿跑,陆双行伸手把人又给拎了回来。陆双行眯缝着眼睛冲她笑笑,轻声道:“司郎伯伯说了,他在忙呢。”
他把锦缎交给段渊,充耳不闻小姑娘在身后的跺脚声,头也不回往后殿走。
路势稍稍往下,常悔斋掩映在竹后,不比大殿气派、素净典雅。陆双行慢吞吞地走到后舍,后舍反而开阔,矮几后坐着个人略微低头,眼光落在书页的墨迹上。那人披散长发,穿了身宽松的玄衣;皮肤有些病气的白,愈发显得眼睫漆黑、颇有些琉璃易碎之意。高挺鼻梁往下是稍显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压着,难明是隐忍还是沉稳不发。他浑然未觉有人过来,将书翻过一页,看得正入神。陆双行半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会儿,轻声开口道:“师父。”
那人仍是毫无反应。陆双行想了想,声音仍是不大不小,又道:“谢爵。”
谢爵只低头专心看书,像没听见似的。陆双行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半晌,谢爵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抬眼时终于瞧见了立在门边的高挺青年,他便放下茶盏,笑说:“双行。什么时候来的?”
陆双行放下抱着胳膊的手,不紧不慢答说:“有一会儿了,喊师父师父也不应。”
谢爵笑意虽浅倒也温和,笑眯眯地看着徒弟。
少顷,他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陆双行声音扬了起来,兀自立在门口不进去,“来了有一会儿了,喊你你也不应——你又听不见了?”
谢爵持着微笑抬头看他,还是不说话。陆双行一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肯定还是没听见,刚想走过去,回忆起什么,又收回欲动的脚步,抿着嘴站在门口。谢爵等了会儿见他嘴不动,茫然低头继续看书。陆双行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但仍执拗着不进去。他自小跟师父怄气,师父可从来都拗不过自己,每每总会原谅他。
当真只又过须臾,谢爵再度抬头,这回招手喊他说:“双行。”说罢他放下手,“是我错了。”
陆双行这才满意,走进屋里在他身旁坐下。谢爵垂眼看书,人安静得只有微不可闻呼吸声。陆双行再往他身边挪了挪,谢爵果然靠了过来,轻轻舒了口气。陆双行假意埋怨说:“你又背疼。突然一场雪下得蹊跷,幸好下雪前你回来了,骨差严禁独自出猎,师父带头犯错。”他说着随手拽了个软垫对折,塞到谢爵腰后的空隙。师父只管看书毫无反应,陆双行叹了口气,低声道:“又听不见了……”
“雪化就好了。”谢爵突然道。
第4章 四·玄刀
陆双行同师父置了一天一夜气,为表决心昨晚特意跑到分骨顶山下供骨差休息的客栈住。说来皇帝决议设置分骨顶以应对画骨时,规矩还是谢爵亲手写下的。第一条便是骨差严禁独自猎杀画骨,只为防止骨差反被画骨杀害取而代之。倒是谢爵自己不太守规矩,陆双行初见他时已是分骨顶设立第三年——安厚四十二年——谢爵仍是独自出猎,捡了他这个徒弟回来。
本朝登记在册、被正式授以骨差官职的不过百人,到今年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八十来个,再成对出猎,能时时调动的骨差实在不够。谢爵是唯一一个一品骨差,能者多劳,好容易闲了几天,偏生他那做皇帝的侄儿突然起心、着意他编撰记载分骨顶来龙去脉的史册,金口钦赐《朱颜记》之名。这下只把师父忙得晕头转向,多日没休息好。陆双行看在眼里,师父是皇亲国戚,眼下忙得头发都没空扎了。他将要动手把书从谢爵眼皮子底下抽出来,蓦地听到他说:“再杀十个,就够你升二品了。”
陆双行未料他突然开口,愣了一下才答说:“是。”
“真快啊,”谢爵头也不抬,“十一年,就要从次七品升到二品了。”
陆双行没什么反应,接说:“是师父教得好。”
短暂的间隔里,他从安厚四十二年底数到了今年、安厚五十三年。次七品到七品,杀三个、授骨差官职;七品到六品,杀二十个。六品到五品,二十个……陆双行花了十一年的时间去追逐师父的脚步,他不觉快,只觉不够快。但得到师父的称赞是好的,陆双行默默开心了些。
谁料,谢爵继续道:“小被儿也不错,照这样、她明年也能升到六品了吧?才几岁,真是后生可畏。虽说也沾了老段的光。”
陆双行顿时又不高兴了。谢爵听声虽差,眼睛是清明的,见他眼角眉梢便了然,不禁笑说:“跟小丫争风吃醋,你多大了?”
陆双行不说话,拿眼睛盯着师父。他抽条儿以后长得飞快,如今单是坐着也比谢爵高上些了。十一年,他花上十一年追赶谢爵的脚步;十一年,谢爵也刚巧比他大十一岁。
倒也有趣,陆双行刚巧又比锦缎大十一岁,今年刚好十九。
谢爵从他身上起来、坐直,解释说:“你和小被儿身世相仿、天资也是一样卓越,我难免拿你俩来比较嘛。”
陆双行仍是不出声,挨过去搂住师父的腰撒娇。谢爵拍拍他后背,“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贴近了,师父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如影随形、萦绕了陆双行十一年。他知道旁人都闻不到,只有自己可以贴近了、闻到淡淡的草木香气,仿佛是从那具形好皮相之下的骨子里透出来的。他的左胸口阵阵发麻,少顷平静下来,安稳安详。但陆双行的心反而漾得更深,他把深不见底的眼睛藏在师父的怀抱间,在心底道:才不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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