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把师父拉起来,谢爵看了眼女人,最终没说什么。师徒俩回了宗塾,一进去陆双行便说:“我总觉得她哪里怪怪的。”
“我也这么想,”谢爵点头,“但也说不上来是哪儿。”
两人在草席子上坐下,陆双行头枕着他肩膀打哈欠,“休息会儿吧。”
谢爵应了声,不再多言。他原本不打算真的睡觉,谁料一阖眼便也栽进了梦乡。师徒俩在雪夜中依偎着,像从前曾有过的一样。
后来谢爵是惊醒的,他打了个寒战,勉强支撑的宗塾四角都在渗进刺骨的寒气,谢爵半回头扬起下颌看向外面,雪又开始落、而且是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如同野兽嘶吼,听着吓人。陆双行本就没休息好,他先是不由想把动作放轻免得惊醒徒弟,而后才想起什么,赶忙推推他肩头,“双行!双行——”
陆双行腾地坐直了,谢爵立刻起身道:“下大了,那个姑娘还在外头——”
两人急匆匆打开宗塾的门顶着狂风暴雪出去,大雪铺天盖地,没走几步就落得满头。陆双行想也不想回手就搀着师父,谢爵干脆也牢牢攥着他。两人迎着风到了那女人所在的墙角,火堆早熄灭了,连黑烟都被雪压得消失。女人几乎被雪给埋了,兀自靠着残墙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眼睛的那条缝、睫毛上也挂满了雪渣子。谢爵吓了一跳,别是给冻死了。他顾不上那么多,晃了两下她肩膀。
女人倏地睁开眼睛,猛地坐直了。她大抵真的冻蒙了,晕头转向地看看师徒俩,陆双行又去扶她,“快起来,在这儿会死人的!”
风雪几乎吹散了两人声音,师徒俩同时伸手要去拽她起来,那女人却终于清醒了,自己伸出一手拽着墙头站起来。谢爵敏感地察觉到她很避讳陌生人的触碰,把手收了回去。他刚要再冲女人喊话,女人蓦地闷声道:“别说了,灌风。”
师徒俩头上眉眼上也挂满了雪,陆双行不由分说把师父揽过挡雪,一手搀着他往回,又冲女人喊说:“跟我们走——”
两人在前面,女人两手抄在袖子里、也没拿行囊,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风大雪厚,她半弯着腰眯缝眼睛走得艰难。谢爵一手伸在徒弟背后紧紧抓着他衣襟,师徒搀着对方走回了宗塾。
他俩走进去,女人用脚蹬上了摇摇欲坠的板门。三人成了“雪人”,既然已经把她带回来了,陆双行便顾不得,拿冻僵的手去扒拉谢爵头上眼睫毛上挂的雪。谢爵手冻得握不成,只微微眯起眼睛由着他扒拉。
那手好像比雪还冰,甫一靠近便冒着森森的寒气,但动作极轻地刮掉了雪末子。等两人清理完了,女人也解掉了结冰的棉围头用一手抖落着,露出张苍白冷淡的脸。她确实很瘦,手上骨节清晰可见,冻得关节又红又肿。抖完围头,她便随手搭在一旁,抄手靠着墙席地而坐,一句话也不说。
师徒俩长出了口气,好在衣裳不算湿,不必换。两人干脆也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陆双行去够火烛点上。他想了想,又点了只递给女人。女人不接,摇摇头道:“用不着。”
谢爵拿过那两只火烛立在三人中间,进而又是沉默,只有外面呜呜风啸。
女人实在太瘦了,显得眉骨很高,深陷的眼窝中镶嵌的那对眼仁儿便格外凌厉。她盯着那小小火苗半天,突然主动开口道:“你们是从分骨顶来的?”
陆双行应了声,不由分说把谢爵的手拉过来裹住。谢爵挣了下没挣脱,也不和他争了,转而问女人说:“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很远的地方,”她说完,瞥了眼谢爵,又道,“别觉得你们是骨差就能随便打听。”
这话一说谢爵有点脸红,只能闭嘴。但陆双行可没这种包袱,微微一笑道:“这几日天儿不好,你自己出门家里不挂心吗?”
女人呵气似的笑了声,答说:“挂心又怎样,该走的路还是要走的。”
话音落尽,众人再次沉默。少顷,女人问说:“我看你们不像出巡,是来查案的吧。”
师徒俩都没有出声,女人继续道:“有骨差死了,死在这儿?”她见两人仍旧不开口,便自言自语道,“奇怪,画骨怎么会来这儿呢。”
陆双行飞快地扫了眼师父,看向女人,“姑娘是觉得这儿不会有画骨?”
“不然呢?”女人反问说,“没有活人,死人只剩骨头,画骨来这儿做什么。安厚……”她想着,微微往上瞥着眼仁儿,“安厚四十年吧,画骨快把这儿的人杀完了,不是你们说的吗?”
谢爵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徒弟。陆双行刚要开口,谢爵冲女人道:“姑娘,明早若是雪停,你便沿着大路走吧。路上不停的话,傍晚也就到了。”
女人自然也听得出他不欲再聊下去,闭上眼不出声了。
此后一夜无话,天明时大雪再次停了。陆双行和谢爵谁也没再睡着,倒是女人倚着墙睡得很熟。早晨陆双行从行囊里拿干粮,手冻得不灵活,把东西撒了一地。师徒俩只能赶紧弯腰收拾,尴尬无比。这动静吵醒了女人,刚巧那骨环也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停下。谢爵忙着去捡东西,师徒俩一回头,女人却伸手把骨环捡了起来,轻声道:“合心佩。”
“什么?”谢爵立刻把东西塞给徒弟走过去。女人对着窗外的雪光看了看骨环,她半冲光举着、拇指摩挲了下骨环上细如发丝的裂痕,“我说,合心佩。”
“你们为什么会带着合心佩,这是定情信物。”她把骨环交还谢爵,来回瞥了眼师徒俩,拖长音道,“哦。”
谢爵被她拖长音“哦”这一下搞得头大无比,面上窘迫道:“这是分骨顶的东西。”
他身后,陆双行倒是挑了挑眉,等他转身时已神色如常,问说:“你认识这个?我们确实还不清楚这是什么。”
女人略一点头道:“你对着光看,上面有纹路,可以顺着纹路旋开。在我家那边,丈夫要是出远门,就会请最好的工匠打一个合心佩,一半自己带走,一半交给妻子,寓意永结同心。”
谢爵面不改色道:“原来如此,姑娘是哪里人?”
这次,女人抿了下嘴,答说:“宜州。”
宜州,那倒确实是很远的地方。她两手抄好,用脚轻轻踢开门板,“我要走了。”
陆双行举起干粮,“吃点东西?”
女人摇摇头,迈开脚步。谢爵忽然一把抓住了她一直抄在棉衣袖口内的右胳膊,女人身型略顿——
第64章 六十四·往事
谢爵瞪大眼睛,手倏地抽开,那女人勃然大怒,毫不犹豫便要抬脚踹他,横眉骂道:“无礼之徒,滚开!”
陆双行也是一顿,本来已经搁在刀把上的手闻言松开,谢爵尴尬得脸红,连连摆手解释说:“对不住,对不住姑娘,我一时愣神了——”
女人恶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抓起搭在旁边的棉围头、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了,是要去拿留在火堆的行囊。她走后,谢爵揉揉额角长叹了口气。陆双行走过去,问说:“是真的啊?”
“真的,”谢爵说着两手捂脸,痛苦道,“我抓了人家姑娘的胳膊!”
“看来是冻僵了,”陆双行把他手抓下来,“我也以为那个胳膊是假的,她动作实在太怪太僵了,没用过那只手,而且连指头尖都没看见过。”
“真的是真的!”谢爵窘迫难堪,腾地举起徒弟的手腕捏了下他胳膊,“我捏到了。”
他说罢一副后悔得要撞墙的样子,掐着徒弟的胳膊忘了松开,“我看到她胳膊僵得很,一时突然就想到那个流云了。”
陆双行任由他掐着,半晌谢爵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松开,更加难堪。陆双行笑笑,转移话题道:“昨天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想起来,曹林已经没有人了,白衣画骨若同安厚四十年的凶徒是同一个,那他这次再来,是否也是为了安厚四十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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