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笑了两声,摇摇头,意味不明道:“最后一个了,有些可惜罢了。”她说着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只因手脚俱被挑断,动起来边晃悠边鲜血淋漓、可怖至极。吴夫人撑着坐起身,冲谢爵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谢爵知道她指的是哪只手,权衡了须臾,缓缓抬起右手送到她面前。那只手上的骨色仍未退却,在阳光下肌理透明、有着诡怪的琉璃美丽,只是不像是人的手。吴夫人低头细细端详着他的手,她那眼仁儿原本微微震颤着、给人以心怀鬼胎之意,如今反而愈发平和,就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都缓和下来。谢爵暗自蹙眉,正待抽回手,那吴夫人倏地抬头,盯着他笑说:“我改主意了。”
冷不丁她冒出这样一句话,谢爵不禁做好了出其不意扭断她脖子的准备。可吴夫人并无动作,她似乎已看透了谢爵意图,极其缓慢地往后退了退,抬起断手,冲着谢爵露出宽敞的广袖袖口。谢爵犹豫片刻,从她袖带中摸出了一枚小巧的锦囊。吴夫人略一点头,谢爵面无表情,却暗自屏住了呼吸,这才解开系带,将锦囊中的物什倒在了手上。
那物什乍一掉在手掌上,谢爵着实一惊。他屏息不动,也就没有闻到什么,落在掌心上的是枚暗红的丹砂!外形上瞧着和不净砂一模一样,简直看不出差别。虽说丹砂大多差不离,但炼制方式不同,颜色总归是会有细微差别,可若是手中这枚丹砂与不净砂混在一起,谢爵恐怕分不出彼此。
他心中一凉,不知吴夫人和那婢女究竟打开竹筒看过不净砂没有,还是说这些根本正是不净砂?谢爵强迫自己不去低头看地上的竹筒,好在吴夫人似未察觉,慢条斯理道:“行香。”
她抬起小臂抹了把额前垂落的头发,“捏碎了,就是天下无解的奇毒。”她说罢森然一笑,“吸气吧,没事的。”
谢爵思索半晌,将那行香拿远了些,缓缓吸了一小口气。这下他发现手中的行香似乎是无味的,而不净砂甫一倒出来便有些明显苦涩,这似乎并非是不净砂。他不敢大意,把行香重新封回了锦囊中。吴夫人见他小心翼翼的,忍不住突兀道:“你们对画骨实在知之甚少,但画骨比人还要了解人。”
谢爵张口便想反驳,吴夫人却继续道:“大抵是吧,其实画骨又有多了解画骨呢?”
谢爵心中一动,两手放在膝盖上,手里握着那枚锦囊。他抿了下嘴,沉声道:“夫人,我有个猜测,不若你听听对不对?”
他不等吴夫人答,讲说:“你的骨头快要老死了,但皮囊还是这样年轻、这样貌美,对吗?”
吴夫人看向他,眼梢又挂上了那抹似笑非笑的玩味。谢爵也冲她笑笑,“老死的骨,年轻的皮。你想试试有没有方法,能留住你日渐老去酥软的骨。天杏岗坟茔的那座坟堆,那个少年郎,都是你尝试的结果。”他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讽刺,感慨似的轻声道,“可惜同人一样,老不可逆、时不可追。”
吴夫人笑而不语,她盯着谢爵,谢爵也盯着她。稍许,吴夫人眼底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谢爵善于分辨神色,眼见着吴夫人眼底情愫愈加复杂、到最后竟流露出了一丝半缕不易察觉的伤怀感慨。她挺直的后背垮了些,歪着身子瘫坐在地,念叨起来,“时不可追,时不可追……
“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吴夫人长叹了口气,缓缓道。
“你说错了,”然而不等谢爵出声,她收起神色又说,“我确实想知道更年轻的皮囊能不能让画骨老死得慢一些,但那只是因为好奇罢了。”她边说、身子愈发垮下,佝偻如老妪,“挖开这片地吧,挖开这片地,你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吴夫人拿断手杵在地上,慢慢道:“谢爵,你把一切都想错了。”谢爵心底涌出些异样,余光一瞥见吴夫人另外一手不知何时背在了她的身后,他腾地从地上弹起来,玄刀当即出鞘,几乎是在同时,耳畔“铮”得一声,如同玄刀刀刃撞上墨骨,他神情微变,只看到吴夫人非但没有暴起突袭,反而整个身躯像被抽筋似的、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朝着自己这边折了过来!
与此同时,廊外奔来一人,谢爵一手刀刃杀到抵在吴夫人咽喉上、一手压住她肩膀,大喊道:“双行别动!”
他的目光错过吴夫人薄薄的肩膀向后、不禁睁大双眼。吴夫人下巴贴着刀身,声音断断续续,又带着无比清晰的笑意,用气音道:“若、若见诸相非相——”
谢爵脑袋里嗡地一声,立即松开刀反手去挑吴夫人一直背在身后的那手。然则他身子一松开,吴夫人歪倒在地上,身躯开始化成黑水。她睁着的眼睛像是仍未死去般望向谢爵,饱含笑意。
第45章 四十五·土
原本陆双行押着少年郎在暗处观察着师父与吴夫人,那边异动一生,他明知道断手断脚的吴夫人构不成威胁也还是身子比脑袋快奔了过来。人杀到,他反叫迷茫了。只在吴夫人身躯化为黑水前最后一刻、看见她那只断手不知何时连接回了腕子上,整只手与小臂的骨骼涨大变黑,手指的骨头甚至顶穿顶烂了皮肉、顶端尖细如爪钩。更怪的是,这只俨然已成杀器的骨手没有袭向谢爵,而是卡在她似蛇顶出身外的脊骨上。
她自己扭断了自己的脊骨,死了。
吴夫人的皮肉很快化为黑水消失,原地只留下一具见了日光迅速变黑的骨架,保持着她生前的姿态横在地上。陆双行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谢爵脸色也没比他好到那儿去、紧咬着牙关僵在原地。隔了半晌,陆双行才试探着问说:“她扭断了自己的骨头?”
谢爵那手握成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胡乱在空中挥了挥,然后倏地站起来,跑过去把那少年郎画骨拖了过来。陆双行一时大受震撼,他第一次听说画骨自尽、不,应该是说画骨还能这样自尽!
画骨的骨架坚硬异常,没有玄刀极难折断。剔骨先生会随身携带大砍刀,往往有时砍刀断了,画骨的骨头还没断。即便是分骨顶玄刀,连杀几个画骨也可能会崩刃需修。这令画骨难以杀死,但相应的,画骨也很难自尽。照理说他们可以从高处坠落自尽,但骨差和剔骨先生可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即便画骨一直都能通过自己扭断自己的脊骨自尽,吴夫人的手刚才可是被砍断了。师徒俩平时为了减少损坏玄刀,尽量只挑开筋不断骨,师父很明显是唯恐再生变化才断了她手脚,结果竟出了这样怪事。
“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谢爵的声音令陆双行回了神,谢爵捏着少年郎画骨的衣领,动作不算粗暴,可也绝不及适才淡然了。陆双行收起思绪,配合着谢爵唱黑脸,玄刀刀尖贴在少年脚腕上说道:“你看到了,我们可以像对她一样,先从折断你的脚腕开始。”
少年郎画骨五官扭曲,拼命摇头。谢爵适时松开手,往常他可能会解开少年身上的绳索,有了吴夫人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声音放柔,接说:“慢慢讲,不要扯谎。你扯谎是骗不过我的。”
陆双行一动不动,刀尖兀自顶在少年郎画骨脚踝上。良久,那少年郎低着头开口说:“我真的不知道。”
陆双行吸了口气,感觉耐心快被耗尽了。谢爵伸手移开刀身,少年郎置若罔闻,但继续讲了起来,“我只知道,夜里一睁开眼,我就在这院子里躺着。”
“然后呢?”谢爵小心翼翼问说。
“茂月,茂月说……”他抬起头,缓缓看向不远处那婢女的骨架,“那个婢女就是茂月,她说他们都是画骨,是夫人让我活了……”少年郎画骨说着又开始摇头,眼中既有迷茫也有怀疑,“我很害怕,月亮光白花花的,我感觉我看见茂月和院子里的人都是骷髅。”
陆双行便顺着问说:“所以你跑了,跑到了义庄?”
“是,”少年画骨慢慢点头,“我跑到义庄太困太累,就停下了。我记着……我病死了,可又分不清楚、不明白,我晕晕乎乎躺进棺材里,然后就晕了过去。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一面讲一面回忆,说着说着突然振奋了些,挺起胸膛看着谢爵,“我有家,我有娘有爹,真的!我怎么会是画骨,我真的有娘有家,我带你们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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