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骨顶满门骨差加起来、数十年载,恐怕也不及谢爵一人杀过的画骨多。陆双行接不上话来,只好装傻充愣,往师父怀里钻。师徒俩回了分骨顶,刚好遇上锦缎蹦蹦跳跳也朝山顶跑。这小丫手里拿着个风车,风嫌不够,还要鼓起嘴去吹。谢爵看得有趣,似是已忘记刚才那茬儿,故意没叫她,拉着陆双行跟在后面。
陆双行心里反而放不下了。十一年,他亦是诛杀过无数画骨,怎么可能没想过此事?可自己心里既不恨画骨,也半点可怜都称不上。
仿佛诛灭画骨、做骨差,都只是为了留在谢爵身边,做他的小徒弟。想到这儿他便当即打住,强压下不去想后面那些心思。谢爵浑然未觉徒弟心里的算盘打了八百遍,跟着锦缎一路走到大殿外。小丫可算发现师徒二人,跑回来献宝似的把风车举起来给谢爵,谢爵接过来,笑说:“谁给你买的?”
锦缎两手各比了个“一”,又拿两指比了个小人走路的样子。陆双行一愣,接说:“琴琴瑟瑟回来了?”
锦缎点点头,谢爵也是一愣,忙又问道:“没受伤吧,可还顺利?”
锦缎捣蒜似猛点头,蓦地又两手舞得飞快比划起来,这下陆双行可看不懂一聋一哑的对话了,只好转头问师父,“什么?”
谢爵答说:“刚回来,都没受伤,眼下正同司郎和老段在修刀房。琴琴的刀彻底断了,也不知能不能修,怕不是要铸新的。”
陆双行顿时无语,她比划那几下怎么能解出这么长一串话来?锦缎自然也知晓陆双行看不懂,得意洋洋冲他一抬下巴,又比划起来。
谢爵看罢乐了,解释道:“她说琴琴瑟瑟从愈州回来给她买吃的玩的,怎么双行哥哥从琉璃村回来空着手。”
“双行哥哥”这四字听得陆双行心里一漾,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去弹锦缎脑门儿,“没良心的小丫,我少给你买了,头上带的花还不是我给的。”
锦缎一缩,吐吐舌头,撒丫子躲进大殿内。谢爵这回也不帮腔了,“迟早把她惯坏了。”
陆双行当即又调侃师父,“整个分骨顶还不是师父和老段最会惯孩子?”
谢爵一笑,果然接招,“不然怎么惯出个你来,多大了还天天撒娇。”
师徒俩调笑间迈过门槛,屋里两人听见动静不由旋身,这下四双眼睛撞上,谢爵没成想刚刚还在修刀房、眼下就来了山顶大殿,正好让人家听见自己没个正形。
屋里立着两个青衣女子,眉眼照镜子似一模一样,就连身形都分毫不差,只是一个刀挂在右侧,一个挂在左边、只有把空鞘,正是双生姐妹琴琴瑟瑟。还是姊妹俩先反应过来,齐刷刷躬身揖礼,异口同声道:“见过小皇叔。十二名骨差尽数诛杀,琴琴瑟瑟前来述职。”
谢爵忙点头回应,这对双生子就连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完全一致,实在难以分辨。幸好长姐曹琴琴是左撇子,性子也更沉稳些,不然还真是容易弄错。
陆双行接说:“不是刚还在修刀房吗,怎么又过来了?”
琴琴瑟瑟对望一眼,皆是欲言又止。谢爵见状从窗户瞥了眼后院跑来跑去玩那风车的小丫,忙道:“路途劳苦,先回去休息再说吧。我和双行刚从外面回来,今天都在后山上。”
姊妹俩再度齐齐点头。琴琴瑟瑟已无父母亲眷,这些年一直住在分骨顶山下专供骨差休息的客栈里。骨差俸禄不算低,十多年来也攒够买地钱了,可她俩仍是不愿搬,早把分骨顶当成了家。姊妹不再多言,只字未提在愈州见闻,下山回去休沐。她俩走时连带着抓走了满处乱跑的锦缎交还给老段,正合陆双行心意,师徒俩继续往后山去。陆双行想了想,还是主动提道:“红艳的话,师父怎么想?”
谢爵抿嘴,不得不承认道:“她说得没错。那个……灰窟,离皇城太近,此时须得请司郎上告圣上,分骨顶做不了主。”说罢他又叹气,颇显挫败。的确,琉璃村之事不出,灰窟这地方他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现呢。
忙了半日,午饭还没吃。一进常悔斋却见桌上已摆好饭食,有荤有素还冒着热气。谢爵心里一暖,冲徒弟道:“司郎一把年纪了还像当娘似的操心着所有人,赶明儿他要告老还乡了,先饿死你我。”
陆双行笑笑,要替师父盛饭,谢爵却摇头说:“我不吃,你坐下吃吧。脑袋里嗡嗡响不舒坦,我再睡会儿。”
陆双行立刻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都不舒坦了,还不吃饭怎么行?”
一瞧徒弟这可怜见儿眼睛,师父果然受不住,又走回来坐下。陆双行动作飞快地盛好饭放下,还不忘夹菜。师父爱吃素,他倒也不多夹,正好让师父吃完那碗饭。谢爵哪里不清楚他的小心思,安安静静吃完了回去睡觉。这回徒弟倒没来粘人,他一觉睡到晚上。
陆双行知道师父是真的不太舒服,自己乖乖回了饮冰,顺带顺走了外面矮几上放着的那本书。他在书桌后摊开,这是谢爵时常翻阅的书卷,也是他第一次到常悔斋时摊开的那本。谢爵从书上为他取了名字、给他新生。
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读书写字早已难不住他,可“真如”这二字仍时常令人困惑。书卷封皮上没有字,虽已卷边儿,却比其余放了十来年的书都要新很多,不是精心保存就能做到的。这大抵是师父从所谓“山中”带回的东西,陆双行看了几眼,把书合上,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
第12章 十二·端倪
入夜,琴琴瑟瑟果然又找来了。二品骨差就剩她俩还活着,司郎宝贝得不行,生怕磕了碰着,特意在山顶大殿里留了灯。结果师徒过去时屋里仍是黑漆漆的,进去一看,姊妹俩就来了一个,坐在软垫上,身前就一盏油灯。
陆双行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眼,喊她说:“琴琴姐?”
刚喊完师父松了口气,陆双行早发现他从进门便盯紧自己的嘴。琴琴没挂刀,这是生怕认错。
说来也巧,分骨顶里就他认双生子姐妹认得最准,也不知为什么。琴琴要起身,谢爵摆手道:“你坐,瑟瑟怎么没来?”
“瑟瑟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了。”琴琴本来盘腿坐着,当即改为正坐,拉了两个软垫过来给师徒俩。陆双行顺口又道:“怎么把灯又熄了。”
“也没别人,点着浪费。”琴琴把灯盏推到中间,她这人已经节俭到骨子里去了,就算不是自家灯油也心疼。陆双行不置可否,把灯盏又往她那边推推,“照着你,师父又听不见了。”
琴琴点头,谢爵倒不说话,只等她开口。然而琴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我与瑟瑟这次到愈州杀那逃亡的十二名画骨还算顺利,原本该是前天就能赶回来述职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腰间佩戴的玄刀都砍断了,显然并不轻松。谢爵点头,琴琴深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我们可能……追查到了喻王旧部,与、与仁懿皇后有关。”说罢,她悄悄打量着谢爵。陆双行微讶,难怪她一直支支吾吾,这事可大了。当年仁懿皇猝然离世,整个皇室讳莫如深。仁懿皇后身子向来不好,只对外宣称是病逝,后来他才从谢爵只言片语中得知仁懿皇后在死前已被画骨钻壳替换。陆双行不由看向师父,谢爵略微蹙眉,过片刻才说:“喻王……怎么会与我母后有关?那年在陆家村,喻王旧部应该已被全数诛灭,哪里又冒出来一个。”
琴琴又是绷紧嘴唇斟酌半晌,叹气道:“说来话长。我与瑟瑟在愈州查到十二名画骨藏身之处,本以为能一网打尽,没成想还是给逃了一个。那画骨狡猾至极,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愈州境外追上诛灭。当时他于一处茅屋中藏身,正要收拾细软金银逃亡,我们留了个心眼儿事后检查屋内,意外发现了此物。”琴琴说着,小心翼翼取出个拿锦布仔细包好的物什,递给谢爵。陆双行不好光明正大凑过去,只是转头,锦布解开,里面包着的是枚精巧贵气的蔷薇宝石花簪,在流光下闪闪发亮。谢爵一怔,随即微微牵起嘴角,低声道:“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当年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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